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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女儿行5
小椴
前情提要:
韩锷与小计在巴蜀之地,过了一段难得的安闲日子。花儿会上,韩锷与夭夭有了一段露水情缘,却不知有否再见之缘。杜方柠暗中潜来蜀地,原来她早布局,让一个老者举家迁来蜀地,只为结交韩锷。而小计的骨龄之厄终于暴发。无奈之下,韩锷只有携小计重返长安,以寻祖姑婆施以针石。恰遇上洛阳王势逼杜方柠的龙华之会。龙争虎斗的一场朝政阴谋,终不知以何种方式了局......
第二十章 赊取松醪一斗酒
去听风涛万鼓音
韩锷一直冷眼打量校场四周,他想找出方柠在哪儿,他可以确定她已经来了,但校场四周却没见到女孩儿的服色。似这般昭告天下的比武较技,江湖中虽不乏女流高手,但只怕大半不会前来。
先下场的多半不图蟾宫折桂,却想凭着三招两式在天下高手面前小小露个脸儿、扬名立万。他们的修为虽也可观,但毕竟离高手还有差距,所以韩锷也就没有细看。如此这般,场上鸢飞鱼跃,过了一小个时辰。洛阳王想来眼界极高,这时只觉厌倦,远远地打了个哈欠。
只见那站于棚边的区迅将手一挥,他身边就有一人离众而出,正好赶在一场之罢。他一跃上场,报了个名,冷声道:"难道名动天下的龙华会前来赴会的尽是这等角色?张某虽不敢有夺魁之心,但却可为真正好手们清清道,省一省时间。"
因他说得狂傲,场中那先一场的胜者不由面皮就变了些颜色。底下已有人轻"呀"道:"‘五道神’张采富也来了。这厮却不好相与。"场上司仪一只手已画下。只见那先一场的胜者一招"双抱耳"迅如霹雳,直向张采富双颊边夹击而去。张采富似乎打定主意要清场立威,双肘一提,在耳边一竖,以一双臂硬挡硬接地挡住了那人击来的双手。韩锷脸色一变,低喝了声:"好狠毒的招数。"
他一语未落,只听场中一声惨叫,却是那先前胜者双臂硬击张采富双肘之下,如中铁石,他用力过大,反击之力也大,竟至臂骨尽裂。场下已有人惊呼道:"铁布衫!"
韩锷面色一紧,情知到此才算开局!那断臂之人耐不住这剜心之痛,几乎昏了过去,自有他的好友扶他下场。场下有人见那张采富出手太毒,早已不忿,当即跃上场来。那张采富与跃上之人斗了几招,得空一脚踢在对方胯骨之上,只听得 "咯"的一声,那人腿骨竟然又断。
场内之人一时倒有大半恼那张采富过于狂傲,接连有人跃上,但不是伤臂,就是伤足。张采富虽连胜已不止三场,但想来洛阳王已有所示意,司仪竟似忘了令他下场暂歇。
一时再没人上来,张采富冷冷地在校场内转了一小圈:"怎么,没有人要上场?"直到第三声问罢,才有人冷冷一喝:"我来斗你!"只见校场东边一条人影跃上,冷冷道:"洛阳瞿立,来此领教。"
只见那人身形修长,面貌英俊。小计低呼一声,道:"这个人我认得。他祖父是洛阳城城南姓中韦氏的家将,他因长得漂亮,在洛阳城中大大有名,人称‘俊剑’瞿立。他脾气极好,他兄弟就是韦家一等一的护卫高手。"
韩锷眉毛一蹙--果然开始了。他早料定今日之争多半是洛阳王与城南姓的对搏,看来果然不错。
那瞿立号称"俊剑",只见他抱拳一揖,躬身时已掣剑,身子一直,剑已出锋,这一连串的施礼拔剑,果见得风姿秀拔。场下人已雷动一声 "好"。
那张采富已收起狂放之色,自知真才实料来了,双手早已从袖中掣出两根铁棒。他那棒势却来得怪,并不前伸,反倒掣向肘后。有此双棒,他双臂间竟似多了一对护肘,劈接抵挡,场中一时只听得一片"叮叮"之声。
校场中瞿立的剑势却越来越快,满场人忽然"啊"了一声,只见瞿立一剑斩下,张采富伸臂以肘上铁棒一挡,那瞿立已测知他的招路,手间微微一转,剑下已差了数分之距。只见张采富面色一变,一只右臂竟被快剑自肘斩断。那瞿立当此高手之搏,剑势一发难收,当即面色一变,似颇有兔死狐悲之意。那张采富却惨笑一声,也不多言,拾起那只断肘,惨笑道:"你胜了。"一跃而下。
那张采富也当真硬朗,竟不要人扶,遥遥冲西首卷棚一躬,似拜别洛阳王,握着那截断臂,起身便纵跃而去。校场的地上,血迹斑斑。大家至此似才从一场繁华梦中惊醒。原来所有的荣华富贵,都是要流血的。
瞿立面色苍白,冲台下拱了拱手,静待下一人上场。
余小计却垂下眼来,似不忍再看。那边区迅却面色不动,只微微一笑,韩锷见他遥遥地与旁人吩咐了句什么,但他声音太轻,听不到。只听余小计低声道:"锷哥,那区迅说,先耗耗他的飙劲。"
韩锷一愣,自己都听不到,小计怎么听到的?
小计知他疑惑,轻声道:"我会读唇语之术。"韩锷这时才想起他出身大凉山一脉,大凉山一脉诸多异能,当下也不以为异了。
他点点头,却见小计极担心地看着场上的瞿立。校场边,洛阳王一派来争这鳌头之位的似乎大半聚集在区迅身边,攒聚而坐,声势极盛。却看不出城南姓中人聚坐之所,更显得立于校场之上的瞿立万般孤单。
韩锷心里低低一叹,看来城南姓真是支脉凋零了。今日之局,只怕要落得个......富贵荣华不久长。难怪她以一女子之身,也要奋力而起,试扶大厦于将倾。韩锷忽觉:他开始有点儿理解方柠了。
区迅身边果然有人上场搦战。耗了一时,洛阳王这边又败,但随即又跃上一人。瞿立已接下近千招,面上有冷汗滴出。他因不肯再轻易伤人,所以胜得尤其不易。韩锷这么远远地见他独当巨难,心里不知怎么掠起了一份相惜之感。
--依余姑姑所说,那城南姓中今日推出、欲夺一胜的应是"断纹"武鹫。瞿立必身负与他清场之责。但洛阳王府中人才济济,这个场可有那么好清的吗?就是拖也要拖死他了。
场中之斗是近身搏杀,看得一众人等大气也无暇喘上一口。但这等近身搏杀也最耗人力,一番苦战,虽又小胜,但见瞿立站在校场之上,天上日已西薄,连那灿灿金光也掩不住他脸上的苍白之色。他一拱手,正待道:"下面哪位上场?"犹未开言,洛阳王府中又有一人跃到场上。
场下却忽有一人叫道:"不妥!"
韩锷闻声已愕。只听那人道:"瞿兄已连胜三场,照理该当小歇。主考,此时只怕不该让他再斗数场吧?"满场人不由齐齐看向他。只见那人一身青衣劲装打扮,面色苍黄,眉目清楚,洛阳王府中就有人微微一笑。
韩锷心里一紧,身边余小计低"呀"了一声,叫出声来:"是杜方柠!"
那人虽已易容,但分明就是杜方柠--原来她究竟还是改装前来。
那边卷棚中洛阳王忽然抬眼,就是刚才的险争恶斗也没有提起他这么高的兴趣,他一眼就向对首杜仲看去,杜仲面上却木木的。洛阳王表情里大有一种残忍的玩弄意味。韩锷见了,只觉心头怒火一冲。
场中瞿立却道:"方......方公子,在下还有力再战。"
杜方柠的眼神中一半是关切,一半是悲怜。她只轻轻摇摇头。那瞿立怔了下,感受到她的关心,只得走下场来。才上场的人却怔在场中,半晌才回过神来,望向杜方柠,开声问道:"不知是哪位上场?"他目光一凝,挑衅般地道,"是阁下吗?"场中一时一静。
韩锷与小计立足的旗杆下,有一个少年低声道:"师父,那洛阳王的人太狂了,我上去收拾收拾他们好不好?"老者道:"你也不看看什么局势。这是洛阳王与城南姓之争,你想一块儿得罪两边的人,就上去吧。"
那少年果然就不说话了。韩锷下望一眼,却见杜方柠身边果似已没什么人,那"断纹"武鹫想来还不到该出场的时候。瞿立一挺身,就待上场,场外却忽有一人如大鸟般纵来,声音苍哑,嘶嘶地道:"我来斗你!"
那人来势好生威凛。他所处极远,犹在场外数十丈之距,似乎适才就坐在马棚里,这时却凭空飞来。他一上场,那先在场的人就愣住了,不仅他愣,连场外的区迅也愣住了,甚或主考棚中的路肆鸣都愣了。小计更是在刁斗上一声低呼:"啊?利大夫!"
韩锷心里一动,他终于明白了!那利大夫利与君才是洛阳王府里的最后一张王牌。有他 "无双士"出手,当今天下除非紫宸中人出马,否则只怕少有人能与他争这龙华会中的鳌头了。
洛阳王府中人想来没料到他会这么早现身,韩锷却不由心中一敬:此老果然不愧"无双士"的名头,料来他不屑于为区迅所控,以车轮战术为自己清场,拖垮他们今日的大敌城南姓。他欠洛阳王的情分,不得不战,但就是战,也要战得光明磊落。韩锷情知有他出场,那"断纹"武鹫只怕今日已全无机会了。
在场人也万没料到这一等一的高手也会动兴前来参与这龙华会之争,因为这九门提点之职对于利与君这样的人来说,只怕是不成其荣反成其辱。那利与君本答应的今日给洛阳王压场,如不到紧要关头,也不必一定要亲自出场,洛阳王府自有可以与武鹫一搏之人,也有不少图谋此职的亲近子侄辈。所以他一出场,不只是外人,就是洛阳王府中人也是一惊。
但那利大夫适才见了瞿立风采,敬他是个有种的汉子,不忍见城南姓今日这么不明不白地倒在围攻之下,所以宁愿给他们一个磊落而败的机会,这不能不说是他的血性。
韩锷在刁斗上正自沉思,场中那洛阳王的嫡系见已无可挽回,只有低声道:"利老,在下请教了。"他全无求胜之意,只求走个过场,三招两招,就已败下阵来。利与君望向武鹫,冷冷道:"定局之时已到,该上来的就上来吧。"他这一望,韩锷才认清武鹫是谁。利与君此话格外狂傲,但其实却是给对方公平一搏之机。武鹫面色一变,手心出汗,他事先--包括杜方柠也万没料到,对手会是此老。一念之下,心已虚了。
瞿立一站而起,对杜方柠道:"我上去拖他一拖。"杜方柠却面色惨白,今日城南姓只怕已注定一败涂地。她的脖颈却忽然一仰,还是无意间习自韩锷每临大敌突增傲气的不自觉动作,只听她冷冷道:"不用!"
她目光冷冷地望着区迅、洛阳王之辈,她忽然感到当日老父把自己嫁入韦府是如何的深谋远虑。不错,韦家近已凋零,除了瞿立与他们的近亲武鹫,年轻一代中就只有自己那个不良于行的丈夫了。她目光一冷:但还有我,我杜方柠还在!只听她简短道:"我上!"
瞿立一惊,武鹫却面色一惭,伸手就要拉方柠。瞿立开口劝道:"柠姑娘......"他情急之下,已忘了改换称呼。杜方柠却已一跨步上了校场。她静静道:"利大夫,久违了。"利与君看她半晌,忽然大笑道:"确实久违。自那日一见,我就期待着与方......少侠重会,正面一战了。如此时势,得遇尊驾,实为快意呀!"
他虽哈哈而笑,但语气里还是极认真的,眼光里也有一抹敬意。那边卷棚里的杜仲虽面色无改,但端着茶的手却有些颤动。杜方柠不愿多话,因怕掩不住自己的女子口音,只低低道:"利老,你先请吧。"
刁斗中忽有一条人影拔起。这一拔掩日薄云,直有九霄飞纵之势。
场中人一惊,这是何人?却见一个清挺的身影已直投场中。
利大夫与杜方柠正自凝神相对,不料有此一变,同时出手一击。只听得空中劈空风响大盛--场中两人身手均已是罕世难睹,却不知这时还敢来搅场的又是谁?场中人不由齐齐凝目,看他果当得起场中两大高手的联手一击吗?
只见那人折腰一避,在空中与利大夫和杜方柠各接一招,已自站定。这一插竟插在利大夫与杜方柠之间。利大夫与杜方柠这时才望见是他,不由同时一声惊"哦"。
韩锷却不看向杜方柠,面对着利与君,只说了一声:"你下去。"
杜方柠何等傲气?那日韩锷墙外讥刺一笑,绝尘而去,已让她心头重伤,只见她脸色一白,冷冷道:"凭什么?"韩锷不理她,并不转身,已伸手拔剑,低声道:"这是该我们男人做的事,你先下去!"
杜方柠脸色一变,眉梢一挑,就待反讥。韩锷虽没转身,却已感到她欲有所动作,忽一回脸,面上全是伤惨哀痛,只听他用极低的声音道:"阿柠,这一生,你就一次也不肯听我吗?"杜方柠的心中不知怎么就一软。她唇角动了动,终于低声道:"好,你小心。"说着她便转身退下,站回自己那个小圈子。
瞿立在她耳边低声道:"他是谁?"
--是呀,他是谁呢?杜方柠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跟这个异性知己交待,只低声道:"你放心,有他出手,就是败了我也认了。"
利与君忽大笑道:"好好好,走了一根索儿,来了一把剑,有你相斗也是一样。老子早就想跟你单挑,碍着你师父面子,怎么也抹不开这个脸。今天你来了,可是正好。"他容色忽正,冷声道,"我出手了!"
他说出手就出手,再无迟疑。韩锷不敢怠慢,利与君的"擒龙纵鹤"之术称誉天下,可不是他敢轻忽的。
刁斗上的小计忽然后悔自己多事来这校场一趟。他为锷哥担心,手心里全是冷汗。场中鸢飞鱼跃,韩锷的长剑已与利与君的龙鹤爪斗到了一起。他们出手极快,满场之中只见人影翻飞,爪影纵横。那漫天爪影中,是韩锷的一条青白剑气。相搏至此,满场人大多只觉好看,只觉凶险,却已看不出、说不清到底好看在哪里,又凶险在哪里。
那边洛阳王府的人也没料到还有此搅局,纵心思敏锐如区迅,一时也忘了盘算韩锷出现的利害多寡。洛阳王也忽然端坐,先是面上大有憾色,似恨未能延揽韩锷入府,接着,他面色越来越严肃,已全身心投入这一场对搏中。
主考棚中的路肆鸣却于一瞬间静如磐石。他与韩锷曾有对战,深明根底。他与韩锷还有紫禁之约,哪想韩锷这半年多来进境已如此之速!这韩锷的潜力当真不可轻视。
场中忽然一声清啸,利与君拔地而起,韩锷也越升越高。空中只见一支长剑夭矫,一双枯爪在大袖中飞舞,接连触了几触。然后,利与君在空中大笑道:"韩兄果然年少英迈,老夫今天备战不足,打不过你,这场胜局算是你的了。"
说罢他就大笑而遁,余下韩锷往空中抱剑道:"小子不敢,前辈承让。"说话时,半空中飘下一截利与君被斩断的衣袖。想是利与君情知如再与韩锷斗下去,不见生死,胜负难定。他只求一战,求那技击之味,于胜负原无所挂怀,起码不值搏命,所以衣袖被斩,当即飘然而遁。
韩锷长吸了一口气,开声道:"还有哪位前来一搏?"他望向洛阳王那边人群,连问三声,均无人应答。
区迅望向洛阳王,洛阳王轻轻地摇首一叹。区迅会意,知道手下之人已不必上场了,轻轻拍了拍手,示意今日之事已完,却不由面色黯然。
韩锷见洛阳王那边已没有反应,场中也无人应声,便回眼看向杜方柠与她身边的武鹫,声音柔沉下来:"可有哪位上来赐教?"
按他所想,此时武鹫也就该上场了。接下来,他当然会败给武鹫。然后,今日之事就算完了。他只等方柠跟武鹫说上一声,当然如果她能领会自己心意的话,最好派瞿立上场,然后自己败给瞿立最好--自己今日出手,大半为了方柠,小半却是为了瞿立。但想到瞿立那等骄傲自负,只怕不肯捡这么个便宜,心里又转念道:那就武鹫来好了,只是要快,他可不想再这么站下去。
他眼睛急急地盯着杜方柠,眼神中半是疲态半是对自己的讥笑。笑自己终于忍不住出手。杜方柠却轻轻跟身边瞿立和武鹫二人不知说了句什么,然后看向韩锷,微微一笑。韩锷知她已明自己心意,不由心情一畅,遥遥地向刁斗上的小计咧嘴一笑。
他回目场下,却见杜方柠冲他眨了眨眼,促狭一笑,那一笑灿若春花,笑得韩锷眼中一迷,然后只见--她带了瞿立与武鹫,竟就此转身而去!
韩锷心头大急,他此时追也不能追,顿时张口结舌地愣在了当地。
韩锷醉眼迷离--从倒卧在这乐游原上一家酒肆边上的草地上起,他就没再说话。那些官样文章他总算可以摆脱了,还被迫报了姓氏住址,等朝廷宣告。整套繁文缛节下来,他才得以脱身。一脱身,他就来到乐游原。
乐游原上,草已半枯,是秋了。太阳挂在天边也一副醉醺醺的样子,当然这只是因为韩锷醉眼相看。小计也知韩锷此时正情怀大恶,见他酒尽了,就去旁边酒肆给他打酒。小计明知不该给他打,但也不知此时除了给他酒还能给他什么安慰。这一斗酒还是赊来的,因为小计身上带钱不多,已都用了,那店伙先还百般不肯,气得小计怒骂道:"你知道我锷哥是什么人?他可是刚得的龙华会魁首,难道回头会赖你这酒钱不成!"那店伙大惊之下,才恭恭顺顺地送了过来。
没想到,锷哥终归又给杜方柠骗了。那杜方柠分明是要硬骗锷哥去当那洛阳城劳什子九门提点,给她一家一姓卖命。这小娘皮......余小计心里骂着。这时他突然听到锷哥开口说起话来:"小计,你说女人是什么呢?"从方柠到夭夭,从余婕到余姑姑,从阿姝到阿殊,还有那个二姑娘,他这些日子见过的女人也不算少了,但......女人究竟是什么呢?
余小计虽知他是醉问,心里一酸,仍然正经地恨恨答道:"女人都是骗子!她们最会骗人了!她们什么都可以骗,从来就没有真话。"他似想起姐姐余婕,心里忽觉得好堵,低声道,"锷哥,我悄悄告诉你,我姐姐其实也是一个大骗子,我从来不相信她。她要你做什么事,保准千方百计地来算计你给她办好。锷哥,你也别相信......"韩锷只口里模模糊糊道:"女人,女人是什么呢?"
锷哥已经睡着了,余小计呆呆地坐在那半枯的草坪上,呆呆地看着那落日,甚至都没发现人走近。直到那阴影盖住了他的眼,他才一抬头,然后惊叫道:"祖姑婆?"祖姑婆伸手抚了抚韩锷的额头,怜惜地叹了一口气:"这孩子,怎么红粉之劫这么多?"
余小计就知她已全都知道了。祖姑婆笑着对他一招手:"孩子,你有病是吧?来,姑婆婆给你看看。"余小计依言靠上前,祖姑婆一双又老又皱的手从他头顶开始,一点点地摩挲着,好半晌,才摩挲到脚底,然后脸色微微一变,"原来......原来那孩子就是你。"
小计怔怔地没听懂她在说什么。祖姑婆用手摩挲了会儿他的头顶:"没想你还真活了下来。你的病情我知道了。其实......"她的眼望向远处,"你跟我早就有缘,很早很早以前我就治过你,你小时被人以‘胎息’之术封过生机......你锷哥醒了后,叫他到我那里去一趟,我有话要跟他说。"
小计全然不懂,抬起眼很乖地道:"祖姑婆,我这病,它到底是怎么得的?又到底是可治呢还是不可治?"祖姑婆展颜一笑:"你别担心,你这病还有治。你既已挺过出生时那一场大难,还有什么不能治的?只是这病需要一种药,那药很少见。要是别人多半不好治的,但你既有你锷哥在,他一定能给你找到,正好我还知那东西的下落。"她叹了口气,摇摇头,岔开话道,"你锷哥太过专执,别看他表面坚强,以后他多半还要靠你的。至于你这病,缘起隐密,我现在还不好多说,你锷哥以后如果能探个清楚,想来他会告诉你的。"
韩锷从宫中领旨回来,忽对小计开颜一笑:"小计,你愿不愿意去边塞走走?"余小计一愣,锷哥不是要去洛阳吗?他这里正在猜锷哥会挂冠而去、还是被迫随了杜方柠的意去那鸟洛阳。只听韩锷笑道:"他们不让我去洛阳了。他们今天说,要派我到羌戎去宣抚一下,颁道旨意。"
他今日原是与仆射堂中宰相相见。宰相说龙华会本为招选洛阳城九门提点一职,但近来朝中忽另有要务,羌戎犯边正急,朝廷欲选一技击高手前往降旨召抚,所以让韩锷先践此职。
韩锷一听也就明白了--这一定是洛阳王与仆射堂的人不愿自己卷入洛阳城里的风波,所以才突生了这一件事,将他远远遣开。他正好不愿入洛阳城,本来这次是来请辞的,但他生性多有担当,既然自己搅场侥幸得了龙华会魁首之名,如果不负责任地挂冠而去,这话也万难说出口,所以听到这个信儿,他不怒反喜。这确实是趟险差,不过了此一事,他觉得就对得起那个什么龙华会了,所以当场应承。
余小计听他说了缘由,没来由地也开心起来--塞上,那么个地广天高的地儿,如果和锷哥一起去羌戎人中宣旨安抚,不比回洛阳强多了?锷哥前几日就已见过祖姑婆了,似乎自己这病需要的药虽说烦难,但还不是全无希望,此地之事已全了结。
韩锷当即整顿行装。他两个都生性轻简,也没什么好准备的,何况韩锷也不想多带什么随从,没两日便已可成行。
这些日子来,余小计病势已被祖姑婆的药调理压服住,身子大畅,这时心里高兴,动作更是麻利。只是韩锷有时看着他的背影,眼里却忍不住隐有忧色,见他回身时,就忙把脸上担忧藏起,笑道:"正好,我为了你那样药,也要去居延一趟呢。"他摸摸小计的头顶,"你的小命儿总算捡回来了,高不高兴?"
余小计却咧嘴一笑,毫不领情地道:"不高兴。"韩锷一愣,却听余小计已开颜笑道,"我在想,我要是不病了,你就不会对我那么好了。"
韩锷不由一声大笑,看向西方。朝廷官场中那些纠缠的是非顿时离他远去。这样最好,他们边塞一行,沙草纵骑,哪怕凶险,却也喜脱辕轭。那里自会有他们的一片天地。
第二十一章 故人横海拜将军
塞上风云接地阴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侯骑,都护在燕然。
"唏律律"一阵马嘶,响在旷野长天里。余小计举头向前望去,只见一道弯弯的长水正荒凉地孤卧在那片平沙野草间。斑骓正停在极远处,背对着夕阳,鬃毛蓬出一蓬金黄,剪纸似的衬着那天地一线。它正引颈长嘶。余小计眯着眼向它身后的太阳望去,只见已落至天边的太阳已敛去了它平素的威势,圆融融的一团暖红,亲热地将它曾随心所欲一曝十寒的大地冈峦拢在怀里。
这里的一切都是平坦的,沙粒粗糙,但因为伸展绵延,反给人一种宽厚之感。余小计还从没觉得天地原来如此大过,他的唇角一咧,笑道:"锷哥,那骓儿看不起这两匹拉车的马,在前面等得不耐烦了。"
此时,他与韩锷正驾着一辆轻车奔走塞外。韩锷这次本为出使,当然得多少要有些使者的风度气派。他不耐驷马大车的笨重,所以才用了这两匹马拉辕的敞篷轻车,也没带随从,只携了小计,独使塞外。小计的驴儿已寄放长安,那匹斑骓他却舍不得,一直带在身边。一出萧关之后,因为不用坐乘,便解了鞍辔,那马儿本来神骏,此时见到天地辽阔,它本是塞上野马与良驹杂交所生的杂种,骨子里的那一股不羁野性就发作开来,时时都要放蹄奔逸。可拉车的马儿怎么跟得上它?所以那斑骓常常被拖得大为不耐,不时奔得远远地等着。这时,终于忍不住又遥遥长嘶起来。
韩锷见到马儿的纵情,忍不住笑了笑,加了一鞭:"咱们出来有大半个月了,前面已是烽火之地,接下来的行程只怕险恶。"余小计却在车上翻了个跟头:"锷哥,要是碰到了什么零散敌人,求你不要先动手,看我耍一番。"
韩锷正要接话,告诉他不要把争杀之事看得太过容易,忽见远远地一道灰尘扬起,却是有人正放马向这边奔来了。他们此时已行到冰草湖地段。以今天疆界而论,这里该算甘蒙交界了,已时时可能遇见羌戎之人,韩锷不由提高了警惕。只见那来骑奔得极快,骑者穿的却是汉军装束。相距还有百数十步,马上人已遥问道:"当面可是朝廷宣抚使韩公子?"
韩锷开声道:"是。"那人一加鞭,马儿已蹿到韩锷车前。只见他滚身下马,拱手禀道:"韩公子,前面有故人温酒相待。"韩锷一愕,这塞外之地不知何时又多出了故人?没想那人已翻身上马,笑道:"那故人说,他的名字不可说,总之见了就知道了。"韩锷心中疑惑,因见那汉子长相敦实,也不担心,加了一鞭跟着他向前驰去。
那军装汉子奔得很疾,韩锷本不大会驾车,这大半月磨砺下来,也已熟谙。一时两马一车直向西方卷去。这时斜阳近暮,正是塞上风景最为壮阔的时候,余小计坐在车上,北风吹颊,颇有雄豪之感。他们奔了有三里多路,已可见远远地有一处营寨。可一阵尘烟起处,那营寨就被遮得几乎看不见了。那军装汉子一勒马,皱眉道:"有敌!"韩锷一抬眼,只见前面突然冒起的尘烟中,正有不知多少人马列阵对峙。
那汉子一咬牙:"他们果然耐不住,要开始奔袭了。"韩锷却一抖缰绳,喝了声:"走!"那军装汉子犹疑地看了眼韩锷,似不知道赶上这两军相对的阵仗,还该不该带朝廷使者涉险。朝廷偃武修文日久,他只当朝廷使者多半又是软弱不堪的文官,倒没想到韩锷还有如此勇气。一时两马一车又向前面冲去。韩锷一手执缰,身子却已站起,挺立车前。他情知此次塞上之行可能颇为凶险,所以选用的车子也近似战车。只听他在车上高声问道:"可是羌戎作怪?"
那汉子一点头。正说着,他们又奔近里许,韩锷一勒缰绳,停车在一个高冈之上。只见高冈下面有好大一块平原,上面正有两军对峙。靠左边是一个粗粗搭就的营寨,刁斗森严,四周以木栅护住,栅内盔甲分明,分明是汉军营寨。对面相距二里许,有髡发胡服的千余骑整戈勒马,穿着虽然杂乱,但队伍人强马壮。
只听那汉子道:"我们将军出塞巡查,听闻韩宣抚使已出使塞上,便想迎上来一会。没想在这冰草湖却遇到羌戎左贤王部下。我们将军带出来的士兵不足三百。知道羌戎多疑,没有速避,反迟疑不去。羌戎担心有埋伏,果然不敢跟太近,却也不想就此舍弃。没想那些羌戎人今天却催动阵势,要来突袭了。"
韩锷耳里听他说着,眼睛却在细察那羌戎人的阵势。只见羌戎人马甚多,足有千五百骑,领头的也辨不出究竟是哪个,也没建旗号,但整支队伍威势甚盛。反观那汉军营塞,布得却颇粗陋,想来是仓促间搭就,但却似颇坚实。韩锷心中一敬,知道领兵的果然是个将才。
他略一停歇,养息了下那马儿的脚力,道:"看来,不吓一下他们不太好办了!"那汉子想他是朝中特使,如让他亲身涉险只怕不妥。只听韩锷笑道:"我是朝中天子使,两军对垒,不冲阵以激励士气,还掌什么使节?"他语现豪气,冲那汉子一点头,"一会儿我一说走,你就快跟上,但别管我,护住我小弟就是了。你们先进寨,我折一下他们的锐气就来。"
那汉子神色却大为紧张,如此冲阵而入,着实凶险。韩锷忽然伸手摸到跟到车边斑骓的鼻子上,起劲儿摩挲了下:"骓儿骓儿,你号称神骏,却还没有真正经历过这样的大阵仗吧?一会儿我小弟的性命可就托付给你了,看是你跑得快还是那羌戎的箭快。你要是比输了,以后可就没脸笑我这拉车的马儿了。"说着,他笑看了余小计一眼,"小孩儿,怕不怕?"
余小计恼他叫自己"小孩儿",一梗脖子,不屑地嗤笑一声。韩锷见敌人阵势已有发动之意,晚恐不及,要折其锋锐正当其时,就一声长叫道:"走!"接着他手里辔头一抖,驱车就向那营寨奔去。
他们这车骑出现得太过突兀,又是从高冈上奔下,那拉车的马虽不如斑骓神骏,却也是韩锷精选的顶佳战马,这样从高冲下,疾如风卷残云。一车两马转眼已冲到两阵交锋间的空地上。他们这么猛一插入,却也让羌戎人为之一惊,实没想这时还有人敢冲阵而上!然后见到只是一车两马,不过三人,不由安下心来,齐声鼓噪,张弓就射。那马上的军装汉子一低身,整个身子压在马背上,躲避那弓箭,却回头不放心地望向韩锷,不知他与那小孩儿却怎生躲避。韩锷却把小计一把拉到自己身前,一手执辔,一手向车边一拔,已拔起了他车上的旗。一抖手,那旗儿就迎风一展,他反手挥舞,射来的大多数箭就被旗帜卷落了。
羌戎中领军之人"咦"了一声,一挥手,已有立在他身边的数十骑锋锐纵马持刀,带着身后数百人拥了上来。韩锷见敌势已动,一声长叫,斑骓就嘶鸣一声。韩锷一手抓住小计,往空中一抛,一下就抛在了斑骓的背上,低喝了声:"走!"然后他一声长啸,"告诉将军,援军已到,叫他再支持片刻,且看我先破敌锋锐!"他这一句话却是用羌戎中通用的羌语夹杂汉话说的。他居天水大半年,无事时倒也学了些羌戎语。余小计当初还只道他闷极无聊,却不道他原来早有打算。他在马上回头看了锷哥一眼:锷哥原来还是以天下为念的,难怪那天水老者爱跟他谈兵呢。
韩锷标标挺挺地立在车上,虽身材瘦削,却自有种说不出的伟岸。只见他一抖缰辔,竟拉得那两匹马儿于狂奔中立时止住。然后,他一回身,人已钉立在车尾,直面追兵,面上一片青白。他伸手按住腰间之剑,直视那拥来的敌骑凝立不动。
那赶来的十余骑转眼间距他已不过数十步,只听他一声长叫:"我是长安天子使--凡近我二十步者,杀无赦!"
他这句话却是用汉话喊的--那边汉军营寨中人早已望见了他们,听到他这一句,热血一涌:二十多年了,再没见过天子使这般威严的气派!羌戎人那领先追至的十余骑个个人强马壮,根本没注意听他说什么,转眼已奔入韩锷二十步之内。韩锷忽一声长啸,已飞跃而起,身形蹿起,极低,竟似贴地掠飞。小计在纵马狂奔之时,犹惦记着他,扭腰回看。只见韩锷转眼已飞扑至那十余骑跟前。他取势过低,那十余骑各挥刀剑,要斩他却有些够不到。接着韩锷一声低叫,手里的剑就出鞘了--
一片银光暴洒中,只听得一连串马儿的悲鸣之声,韩锷的身影在一匹匹倒下的马中飞蹿,他那剑居然都是点刺它们的膝弯!
他这一剑但求迅疾,击刺面广,所以就不能过分发力。但那些马儿都在疾奔之中,膝下受伤,前腿顿时一软,已扑通通一匹匹跪倒下来,摔得马上骑者纷纷滚落。韩锷伸手一抄,他身边没带弓,却已从一匹倒马鞍侧抄过一把强弓,身子暴掠而退。只听身后一片惨呼之声,却是那落马的骑士被后面骑者奔拥而上、践踏于马蹄下的惨叫。
韩锷已奔返车上,人立在车尾,颊上溅血,在日光下显出一份峥嵘剽悍。他冷冷地看着不足二十步外的人仰马翻,已有几个骑术高手跃过了那一层阻碍,正向前疾奔过来。韩锷忽一伸臂,弯弓叼翎,开弦就射。一连十余箭,凡近二十步者杀无赦。只听一片痛呼传来,本来沉寂的沙场草海一时漾起一股极浓烈的血腥味。只见韩锷射杀了那奔近的十余骑后,忽又一声长叫:"我是汉家天子使!近车周二十步者,杀无赦!"
他这一声长叫,已运上内家真力,身前听到的马儿个个惊悚,那马上骑者也不得不连连勒缰。他们惯见汉人软弱,不期还有人敢单车只剑,独对锋锐。已有人在低声问同伴中懂得汉语的人韩锷在说些什么,那略晓汉语的同伴就用羌戎话翻译了,一时人人脸呈异色。韩锷冷冷地盯着他们,仿佛天地在一瞬间静寂了。他又冷冷道:"回去告诉你们的左贤王,我汉家大军已整装待发。和则罢,不和,数千里草原沙场,不信不由此尽成焦土!"
说罢,他情知敌势不过略阻,他这一突袭求的就是令敌惊愕,一缓那汉营被攻之急,此时他更不迟疑,反手一把抓住马缰,一抖辔头,人并不转身,那拉车的双马咴了一声,已拔步向营寨奔去。
身后之人先愣了下,接着就疾追,一时只见黑压压的数十骑跟在他那辆单车后面附尾而至。余小计已奔至寨中,一看之下脸色都变了。却见韩锷忽然弯弓发箭,车子奔驰之下,他的箭已不那么准,但接连三箭,还是把为首之人射落马下,余众见他厉害,不由足下略有踌躇。却有一骑乘者极为豪勇,反在疾驰中弯弓搭箭,以牙还牙,一箭就直向韩锷射来。
那人似是羌戎队中极有名望的射手。他一出箭,只见羌戎阵中一片鼓噪。这一箭来得劲疾,直直地向韩锷喉头钉来。韩锷也未料到对方人马中竟有如此快手,被迫仰面一避,那箭尖几乎擦着他的鼻尖掠过。接着就是第二箭,却是瞄准他的心口。他身子一平,一个倒卧铁板,腰竟折了似的,当场平平折倒。那人一箭之后,就待再射出第三箭。韩锷此时距那营寨尚有数十丈。他情知如让那人贴近,那将不只是自己一人安危的问题--那人身后的千五百骑已鼓噪欲发,如果汉军为顾念自己,不便开弓,只怕就要带累身后汉军营寨。
韩锷一声冷哼,左手如持泰山,右手如抱婴儿,腰一挺,已"咄"地发出一箭。
但他箭势虽疾,却不是此道高手,居然被那马上骑者伏身躲过。韩锷见他身后诸骑已在蠢蠢欲动,心头不由叫了声"不好!"他忽一抛弓,低喝了声:"杀你可惜了!只是,不杀你又如何立威?"他技成数年,心中还很少如今日般浮起杀气。
只见他身形一拔,人已如电闪虹垂,直向那人扑去。他这一扑,分明是要以一支长庚直扑向对方千军万马,汉营中众兵士一声惊呼--这一剑,纵杀得了那人,如收剑不及,只怕马上就会被后面的众骑踏成齑粉!
韩锷心知这一剑的紧要,全不敢松懈,剑上一片光华漾起,竟如与绝顶高手对决一般。那马上骑者面色一惊,实没想到间隔二丈,他还可以出剑伤人。他一惊之下,韩锷一剑就刺进他的咽喉。对面一片惊叫,随后羌戎之人齐齐奔来。韩锷这一剑,难的不是那一刺,而是这一击后的闪身疾退。只见他身形极快,竟在空中一个倒腾,一翻身,转眼已追上那狂奔的单车,人重又立身车尾,手操劲弓,向后面追骑遥指。那追袭之人惧他威势,马蹄下不觉就慢了下来。得此一慢,韩锷把他们渐抛远至数丈,一人一车已驰入微启的寨门内。
他一进寨,栅后汉军将士出手就是一阵乱箭,羌戎之人不敢冒袭,逡巡片刻,才折身而返。
对着寨门的就是中军大帐,只听帐内一声高笑道:"天子按剑怒,诸侯遥相望--我三军之中久已未曾见过如此伟岸的天子之使了!韩兄,你我终究还是重会于边庭沙场之上。"
那寨中兵士适才见韩锷单车冲阵,一个个已看得神摇目眩。这时为他们将军之声引动,心里一股血性炸开来,不知谁引的头,只听得一声声雷呼山响:"吾皇万岁......吾皇万岁、万万岁!"
那声音直卷出寨门。数百汉子的齐声呼喝果然威势非同小可,对面羌戎之人虽众,却已人人面上变色。
韩锷是不在意什么吾皇万岁不万岁的,但他情知,两军阵前毕竟还是要有一个可以让这些三军汉子们甘心捍卫、顶礼膜拜的偶像。那些兵士喊的虽是"吾皇",但心中那"吾皇"已不仅只是一个人,甚或并不真的是那当今皇上,而是包罗了好多好多:汉家河山,生身兄父,乡土桑梓,娇妻稚子......正是因为大家没有办法一一叫遍,所以才合在一起,叫出那么个"吾皇"来。
只见一个人已快步走出中军帐门迎上来,那人将军穿扮,年纪颇老,但身材壮伟,盔下略露出一绺白发,面容稍显疲惫。余小计神色一愕--这个人居然就是锷哥在天水城头曾听过他吹埙,以后又成忘年之交,还跟自己争过一只野雉的那个老者!可今日所见的他,却已非当日的短衣黄帽。
韩锷见是他,先是惊奇,然后不由一声大笑:"今日果起故将军!"那老者也大笑道:"呵呵,但愁新进笑陈人。"
韩锷已经下车,军中最少虚套礼节,他两人也并不寒暄,那老者伸手与韩锷一握,一握之后,两人就不松开,反就此携手进帐。只听那老者边走边笑道:"没想到我王横海黄沙百战,解甲归田后,还有重蒙征用之时。苍天毕竟不负老朽呀!"
王横海?原来他就是当年独立三边静、曾当百万师的"横海将军"王横海!
两人入座之后,王横海一挥手,四周之人皆已退下,他与韩锷身边只留下了余小计和那个接韩锷前来一会的汉子。因四周无人,王横海面上的豪迈神色也淡了些,目光中隐有一丝忧虑浮起来。他端起酒就向韩锷敬了一盏。韩锷一口饮下,却见他酒碗端在唇边迟迟未饮,忽然重重地放在案上,低叹一声道:"我十年未起,真的没想到,边防之事已坏到如此地步了。"
他上任至今,这样一句败兴的话还从没有跟别人提过。只听他低低一叹:"......羌戎之势,竟也比我想象中的要强盛出不知几许。朝廷这些年久安之下,全无居安思危之虑。边儿苦穷,战马缺乏,城池失修,百姓孱弱。以如此之军民,如何当得羌戎那虎狼之敌?他们从今年秋天以来,攻掠更甚,已数次陷我城池,屠我边民。朝廷之旨下来,只知责罚,力战而死者不赏,苟且偷生者反得荣。他们真以为这边庭战阵之事也不过如他们宫中朝内妇人女子式的争权夺利、邀功卖宠的小道呢!居然仆射堂与东宫太子还互成嫌隙,各立私人,以至边将不和--如此下去,这边塞何日能靖?不说河清海晏,只怕不日大难临头也未可知啊!"
他越说越恨,忽端起面前酒碗一饮而尽。韩锷知他所说尽是实情,也答不出话来。只听王横海恨声道:"可恨羌戎这几年反而复兴!那乌必罕勇狠悍暴,羌人称之为‘天骄’,如论战阵武功,果然有倾倒天下之力了。难得的是他居然于数十年的羌戎内乱之后,重新平定内部争夺。左右贤王居然渐渐已诚心归附于他的帐下。羌人东西七十余部族,慢慢地也真心以他为王。如他势成,这麻烦......"
他抬眼看向帐外,不甘不忿之色已跃然脸上:"我现统凉州军马,号称八千,实际上,除去表面虚额,加上老病不算,也仅得三千人马。粮草早已支调个精光,还寅吃卯粮,极多赊欠。帐下军士,倍受苦楚,万难用命。这次我出城察看边塞之地,却见我们当年苦心谋就的一些要塞城池居然已经尽毁,而账面上为此向朝廷索要的粮草居然还一文不少。甘陕都督居然尽调塞外之兵回境以求自保,那么多阻敌要塞、连环自保的紧要处,居然就一朝放弃,还全无痛惜。当真是坏我长城,坏我长城啊!"
小计口中不由喃喃道:"那当如何?"他双拳紧攥,眉目间全是忧切之意。王横海与韩锷一时不由都望向他,两个人接着对视一眼,同时一笑。王横海道:"见笑了,老朽无能,居然连累得这个小兄弟都担心了。"
余小计却不知他们为什么又笑了,靠在韩锷身边道:"锷哥,那真的已经没办法了吗?"韩锷微微一笑道:"王将军讲的是这世道艰难处。怎么会没办法?世道总是这样的,但还要看谁来做。"
余小计呆呆地看着他。王横海对余小计笑道:"小计,别担心,不管怎么说,天下热血子弟尚未死尽。不说你锷哥,就是我老头子还活着呢。不管时局如何,从古至今,我汉家旧例都是这样的。这些事,只要有我老头子和你锷哥这样的人还活着......"他的眼角忽生睥睨,"就总还有人来做的。"
余小计张着嘴讶然地看着他们,只见锷哥与王横海的脸上都有一种他不太明了的神色。却听韩锷道:"老将军遣人邀我前来,只怕不只是为了杯酒叙旧吧?"
王横海也一扫颓丧,看了一眼韩锷,大笑起来。笑罢道:"还是韩兄弟明我真心。知我一功利之人,不会轻易请韩兄弟喝酒的。韩兄这次可是奉朝廷旨意,去宣抚那乌必罕?"韩锷点点头,王横海脸上忽生一笑,"韩兄责任重大呀--朝廷可是把三边安危都寄托在韩兄的唇齿之上了呢!三寸舌退百万师,老朽就在这里静候佳音吧。"
韩锷情知他是调笑,道:"我倒不是什么擅长舌辩之士。就是舌辩,也总要咱们边上三军硬扎得住,我这所谓宣抚使才能小收功效吧。"他唇角微微浮起一丝冷笑,似在哂笑自己的这个所谓使命。却听王横海正容道:"韩兄,老朽倒要求你一事,你务必答应。"
韩锷见他颜容谨然,不由也正容道:"老将军但说无妨,只要韩某办得到。"王横海道:"我要韩兄给我拖延一年时间--我知韩兄不愿卷入官场是非,但这事关天下,已不再是官场之事了。三边之中,老夫没有可托之人。我要韩兄此行到得居延地界,要以天子之威,重新联和居延、乌孙、碎叶诸部人马,连同昭武九姓之力,不要让他们投入羌戎部下,而是与我成遥呼之势,以为羌戎心腹之患。他们这些年也屡遭羌戎骚扰,只要有朝廷支持,只怕是会情愿的。何况以韩兄之才,虽说费力却也不是不可能。如果韩兄此功得就,我也就可以暂得缓息,一年之内,也许我可以重整三边之兵,那时,就不用太怕羌戎的威势了。"
韩锷静静地听着,一时没有表态,半晌才道:"这倒也可行。但小子只恐才具不足。而且,我需要一个熟谙昭武九姓及胡地风俗的人。"
王横海见话已入港,面上一笑,知他已经承诺,但此责极大,他也就不虚声致谢了。接着他脸上忽浮起一丝颇有些奇怪的笑意,韩锷却没注意。只听他道:"这个人倒是有,我也早就让他在此候着韩兄了。此去居延,前路尽已为羌戎遮断,只怕此行甚为凶险。"韩锷微微一笑:"那倒不妨。"
他们两人谈着话,余小计身子疲倦,又喝了两口酒,这时心情一松,竟一闭眼,身子一歪,一时就睡过去了。王横海笑看了小计一眼,微笑道:"这孩子,韩兄此去还要带在身边吗?"
韩锷一愣,心知此去千难万险,带着小计也多有不便。但看着小计睡梦中的脸,情知如果他醒来知道自己要不带上他,不知会有多么情急。心中一时不由犹疑不定。王横海面上却浮起了一丝笑意:"韩兄一时先不必确定。一会儿,见了那个我给你安排通晓昭武九姓、胡地风情的人后再决定吧。这个小兄弟,如果韩兄让他留下,老朽倒可以先帮韩兄照料着,就是他还有些功课要做,老朽也可以代为督导的。"韩锷情知他说照料,是极重的承诺了。
那晚韩锷就在营中宿下。将近半夜,忽听得帐外响起一声马嘶,竟似他的斑骓。他翻身跃起,扑出帐外。才出帐门,就见到那马儿已耸身一跃,轻轻地就跨出了营寨的木栅,马背上还隐坐着一个人--盗马贼?
韩锷拔步疾追,心中已忍不住大奇:他这匹斑骓性子极烈,寻常人等断不容其上背,今日怎么居然这么听话了,竟由得那盗马贼轻易骑去?何况,居然有人在军营中盗马?
营寨四周俱设刁斗,那王横海帐下,也尽为警醒之兵士,这时望见,才要呼喝,韩锷不愿闹得人人惊觉,挥了挥手,拔足就向前追去。他踏歌步虽然神妙,但短程尚可,若路途稍长,是断及不上那斑骓脚力的。前面的马儿放足疾奔,只一炷香的工夫,那马儿已驰出两里开外,没入一片树林中,转眼不见。韩锷脚上加力,口中轻啸一声,只听得远远那马儿一声回鸣,似已停住了步。韩锷情知那斑骓这些年下来与自己结下的情分,并不担心它真的走远,闻声疾向那林中扑去。
他才到那林中,只见月影疏疏下,斑骓竟在那儿好好地站着,只是身上却空了,并没有人。它却并不单是一个儿,身边还有一匹马。韩锷眼角一扫之下,那马儿竟是匹桃花骢。自己那匹斑骓正和那马儿交头接颈,慢慢厮蹭。韩锷一回头,却见一株树的枝丫上,正坐了一个人。那人身量不高,一身戎装,背着身,也看不清面目。韩锷冷声道:"你是谁?为何故意盗马引我来此?"
"通译。"那人声音低哑,似是有意哑着嗓子说话一般。
韩锷一愣,那人却已一回脸,就着那月影,韩锷只见她一张脸上若嗔若喜,眉目如画。韩锷只觉得心中如受重击。树丫上坐着的那人,分明是......方柠!
第二十二章 曲无和者当思郢
论少卑之且借秦
韩锷放马疾奔,他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她!他本打算长安一别,出使塞外,哪怕穷荒终老,也不再与她见面了。但为什么天意居然如此,这一生纠纠缠缠,自己终究躲不过去的,总还是她。
这时他已奔到一个高旷之地,天上云垂广翼。韩锷忽然觉得自己这放马一奔有种说不出的好笑与孩子气。他停了下来,忽觉脖子下凉凉的,不自觉伸手向颈下一摸,却摸到了小计给他雕的那个小骨笛。骨质冰凉,贴着他的皮肤,似镇定着他的心神。他忽然有一种豁朗的感觉,凑笛近唇,开声吹了起来。声先小小的,接着却穿云裂石,在这一片静寂的云天草沙间撕破开来。那马儿听得笛声,耸起了耳朵,打了一个响鼻,抬头前望。韩锷一曲未竟,忽然住笛而歌起来,他唱的却是一首旧词:
......北阙献书寝不报,南山种田时不登。百人会中身不预,五侯
门前心不能......身投河朔饮君酒,家在茂陵平安否?且此登山复
临水,莫问春风动杨柳......今人昨人多自私,我心不说君应知:
济人然后拂衣去,肯作徒尔一男儿?......
一直缀着他的那人听到歌声就愣住了。韩锷唇边微微一咧--没想到在这个塞外之夜,他终于把自己的心结解开了。
不错,天地如此之大,本来不该仅只是两情燕尔所能缚住的--可方柠,你也真够自私的了。就算我独使塞上,你还不肯将我轻易放过?我可以喜欢你,但不会臣服于你。羌戎犯境,生灵涂炭,我此时还有很多事要做。既然你就是那通晓胡语、明习昭武九姓风俗的人,那同去又如何?
他心里想得开阔,容色一时也就变得极为舒畅。方柠在后面听到了他的歌,心里只觉一阵惋惜--那缚在这个男人身上可以牵绊他的一缕情丝终于断了。
皎洁的月下,两个人各有所思。方柠忽然觉得这样也许更好。她悄悄走到他的身边,轻轻伸手按在他的肩上,没有说话,但那动作里就有一份尊重与爱。远处忽有鼙鼓声响起,韩锷剑眉一挑:羌戎又在夜袭?他身子一耸,就待上马,方柠在他肩上的手忽然压了压,微笑道:"别担心,那是王将军的援兵到了。他们今夜必然大胜,羌戎马上就会败走。我们奔得远了,现在赶回去也来不及,一会儿为他庆功好了。"
韩锷有些疼惜、有些厌烦地看着方柠--这个女子,深谋远虑,原来自己出使一行,也落入她与王横海的算计中了。
只听方柠道:"还在气那日长安校场中我把你一个人晾在了场上?我不是想让你到洛阳任职,离我近一些吗。"她的声音柔柔的,有一种女孩儿特有的娇软。
韩锷还很少听到方柠这么柔软地与自己说话,但他仍是怀疑她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心。
好一时,远方杀声已静,韩锷与杜方柠没有说什么,也一直没有动。他们难得地有了近年来未尝有过的一次静默相伴了。天色近晓时,韩锷与杜方柠才双骑并辔回到王横海扎营之处。只见沙场战罢,一片狼藉,而王横海居然已拔营走了。据场中的战况可以看出,这一战是他们赢了。韩锷的心头却一紧,猛地想起:小计!
他有些张皇地抬起眼,在那残留的栅沟废灶间寻找着,虽然明知小计被王横海带走了。方柠轻声道:"你是在担心小计吧?"
韩锷看向她。只见她唇边一抹轻笑,早已知道般轻轻道:"放心,王将军不会对他不好的。"韩锷怔怔地望着她,至此才算明白--原来,他们将一切都算计好了!怪不得她不叫自己急着回来,怪不得王横海昨日会问起小计的去留。
方柠的脸上却腾起一抹笑意:"韩宣抚使,难道你不想和我双驹并辔,同使塞外,没有别人,没有任何纠缠吗?"
想,怎么会不想?双驹并辔,那曾经是他唯一的期盼!但他不喜欢的是这种处处落人算计的感觉。韩锷静静地望着她,知道她此举断不会那么简单,却也测不准她这次主动的边塞之行,到底出于什么居心。
两人心里猜疑归猜疑,但彼此的同行,也还是快乐的。
方柠久居关东,还是头一次到这塞外,天高地阔,她的脾气也渐还原成一个小女孩子似的,总爱莫名地激动与高兴。而那一声尖叫,一声欢笑,一时沉默,一时温柔,也如这草海上空的云一样,全让人捉摸不定。有时见到草野间有一只鹿远远跑过,她就会发出一声尖叫,那鹿儿被她叫得跑得更快了。有时她突然伸出鞭子,狠狠抽一下韩锷的马臀,自己放马抢先跑了起来,要和韩锷赛马。一路上都漾着她银铃样的笑声,那笑声点点洒落,落在这深秋的草野间,让人怀疑明年春上它落地的地方会不会开出些不知名的娇艳花儿来。
有时她又静静地沉默了,整个天地那时也静了,好像为了陪衬她鼻弯处的那一抹阴影。那时多半是在休息,她遥遥地放任马儿吃草,自己抱膝坐着。看着眼前的小草,有时抬起头来,让天上的云彩映在她的眼里流,流着流着有时就流出一种温柔了。
如此两人前行了三四天,这天近暮,却见天上的云翻翻滚滚,说不出的阴郁,也说不出的宁静肃杀。韩锷皱着眉往那天尽头只管望着,已有要起大风的先兆了。他们越行得远,草越少,沙越多,这里本是巴丹吉林沙漠的地界。韩锷看了方柠一眼,她爱惜容貌,这些天风沙一起,她就把面纱重又罩上了。只听韩锷道:"风要来了。"
马蹄下的沙子都在打旋儿。他出使之前,就曾打听过,知道现在还是沙漠上会偶发沙暴的季节。方柠身子却轻轻一耸,看着前方,也低声道:"是要来了!"
说话间,韩锷耳中遥遥地闻得一片驼铃之声,他眯眼向前望去--只见远远的一个沙丘旁,一个驼队正向这边走来。他们彼此望见,都是行途之人,韩锷想上前打个问讯,也要跟他们打听打听前面的地理情形,不由驱马凑前。
旷野之中,难得遇见一个生人,所以彼此格外亲切。双方渐渐走近,韩锷只见对方领头的是一个老者,手下却有五六十匹骆驼,二十来个行脚的汉子。那老者老得就跟他牵的那头骆驼似的,头发都黄了,但身子骨还是板板的,煞是硬朗。韩锷上前笑着问好,与那老者搭话,方柠远远地停在他身后两丈之处。那老者眯着眼浑浑噩噩地盯着韩锷的脸上只管看,似是没料到会在沙漠中碰到汉人一般。韩锷自报了姓氏,又向他请教前面的路途。因韩锷问起行程,那老者从怀里掏出个羊皮纸卷来,可能是他们走驼队的地图,他示意了下,就手抖抖地递过来。
韩锷伸手就去接,那个羊皮纸卷却似新的,韩锷正在奇怪这分明久走沙路的老人怀里的图怎会是新的,忽听得身后方柠低呼了声,然后就见眼前青影一晃,方柠已然出手,一索就向那老者手中的羊皮纸卷劈了下来!
她一索就把那纸卷劈到了地上。韩锷正自不解,却见那落地的纸卷里忽流出一摊血水来。杜方柠的青索竟去势不停,直向那老者眼前抽去,似要抽瞎他的双眼。那老者看似迟钝,腰却极劲健,身子一倒,折腰一避。杜方柠的青索一回,已缠住了韩锷的胳膊,把他向后一拉。韩锷由不得就势一腾,已落身在她身边的斑骓之上。他打眼向那地上看去,只见那纸卷已经展开,里面居然是一条已被劈成两半的花斑毒蛇。那蛇身上的花斑极为鲜艳,让人一见心惊。纸卷也劈得碎了,上面数笔丹青,画的居然是自己的形貌!如果自己当时接过,误以为是地图,一展开时,乍见自己形貌在上,只怕要小小一惊。一惊之后,多半会被那毒蛇噬腕。
韩锷一脸震惊地望向那老者。只见那老者忽嘎声而笑,声如老枭:"没想你们却看出了。"方柠那尖锐的声音却也响起:"‘巴丹吉林大漠王,驼鸣三声泪沾裳’,那么新的地图,你个老江湖也大意了。你是莫失,还是莫忘?"
那老者忽然一挺身,身上衣衫为大风鼓起,直如要膨胀起来一般。只听他不答方柠的话,反尖声道:"嘿嘿,索剑双侣,索剑双侣,看来你们果然还不太好对付。"一句道罢,只听他忽喊了一声,"风!"
那沙野之上的风似乎就得了他的命令一般,骤然狂啸起来。他身后那二十几个汉子得令一跃,已把韩锷与杜方柠围在中间。那老者驼鞭击地,又叫了一声:"沙!"一语未落,只见他属下那二十几个汉子忽然齐齐出手,一下就击在地上。他们双掌卷挟起一阵狂飙,那地上黄沙为他们掌风催动,直爆发开来。韩锷与杜方柠却没料到他们有这一手,座下马儿一惊,咴地一避。一时只见黄沙扑面,什么也看不到了。韩锷只影影绰绰地看到那个老者拔地而起,可满眼的沙子像暗器一样袭来,不由他不闭眼躲避。只听那老者叫道:"乐游原上索剑盟,你两人闯下好大的名头!但在我这荒天大漠,天地相助,却看你们逃到哪里去?"
韩锷勉力一开眼,只见那老者已挟沙而至,充盈天地的黄沙中,他一身土黄的衣几不可辨,只有一双昏暗的眼珠似乎是那黄天黄地中唯一微明的事物。他的衣衫如满了的篷帆,鼓荡而前,直欲一举搏杀掉韩锷两人。
韩锷轻喝一声,只觉几粒沙子卷入口中,他手里的长庚已然拔出,闭目一击。那老者似也没料到他还见得着自己的身形,吐了个"好"字,一闪即避。可漫天沙影,韩锷再睁眼时,已看不清他的存身所在。
那二十几个汉子却已紧围起来。如果在平时,韩锷与杜方柠只怕不会在意,可现在这些人似乎就是这无情狂悍的大沙漠的一部分,他们中大半出手都不是攻人,只是掀起一片狂悍的沙暴,迷住韩锷与杜方柠的眼。还有人钻入那沙地之内,借浮沙隐身,出刀就斩向他们的马足。那老者就在这一片沙海中进击,时而可见,时而不见。逼得韩锷与杜方柠几乎大半要闭着眼靠一双耳勉力接招。左支右绌,左右掣肘,一时手忙脚乱起来。
风却越紧了,满地狂沙呼啸,这些人选择这么个天气出手分明早有预谋。这个沙漠是无情的,那老者像是这沙漠中的王者,凭着这天地无情之威与他的手下发动了一场狂沙悍击。两人的马儿也全看不见了,四蹄乱踏,极为惶急。韩锷与杜方柠不敢弃了他们沙漠中唯一可以代步的牲口,只有一手勉力提勒缰绳,一手出击。时不时还要避开沙底刀削马足之厄。两人在一片沙海中勉力拼搏,只觉平生所遇险恶无过于此。但两人毕竟心有灵犀,每遇危急,他们就索剑相交,相互护持。
韩锷耳中忽听到方柠低低地"嘤"了一声,心下一急,情知她已受伤。他一抖缰绳,靠向方柠。两马一并后,他就腾出一只手,竟以只手拉住了两人的缰辔,长剑开阖,叫了一声:"走!"
方柠与他心意相合,身子一仰,竟平卧马鞍,一条青索已把后面的攻势全部封住。韩锷的长剑大开大阖,一连与那老者三次对击,生生挡住了他。他与方柠的坐骑都是万里挑一的神骏,加上两人心意相通,虽在众人合击中,竟也冲了出去。
那老者手下乘来的都是骆驼,最有耐力,正要上驼疾追时,那老者却抬眼一望,望向韩锷与杜方柠去的方向,一摆手:"不必了!不用我们,那沙暴也会杀了他们的。"他眼望的前方,一片黄云翻腾,韩锷与杜方柠情急之下,竟已连人带马向那片沙暴的中心奔去。
跑出了足有十数里,韩锷与方柠才歇下脚来。韩锷见方柠衣衫凌乱,面纱脏黄,心中一痛,才待开口,却见方柠"啊"了一声,指着他的身后。韩锷一回头,只见一片狂风夹杂着黄沙卷龙似的朝这边飞奔而来。那天地瞬间就暗了。方柠叫了一声:"沙暴!"话被风沙堵到喉咙里,也不知韩锷听没听到。
斑骓与那匹桃花骢也都惊得股间簌簌。韩锷一抖两人的缰绳,放马岔了方向跑去。他情知马儿再快,只怕疲累之后也跑不赢那一场龙卷风。所以岔了方向,只求躲过。可那风似黏了他们的身子跟上来,狂暴地撕扯着他们的衣衫头发,似直要把他们身上所有的温度、热力、生命与一切表面的附着剥个干净。
不出一时,他们就已陷身在那片沙暴之中。韩锷这时已没有了别的心思,几乎无法控制住胯下的马儿,只是死死地拉住两人的缰绳,生怕彼此在这荒凉天地中就此吹散。
大风里的方柠柔弱得像一根马上就要飘飞而去的草,浑身都在摇荡着。韩锷这么多日子以来一直远着她,这时再也顾不得了,一扯就把她扯到自己的马上来。只觉得她的身子都是冰凉的,她的左臂近肩处刚才还有血在流,这时沾了沙子,结成了硬巴巴的痂。韩锷把方柠死命地抱紧,缩了脖,几乎是整个身子压在了她的身子上。似乎只想把方柠的身子揉小再揉小,揉得可以缩入自己胸怀里一般。他的脾气突然狂暴起来,不顾那吹到口里的沙,大声地咒骂着,骂着那沙,那风,那老天,坐下的马儿。但他就是不会骂方柠。
时间似乎在那天地骤变中已失去了意义。韩锷也不知他与杜方柠到底挣扎了多久,又怎么挣扎出那片风暴中心的。只听得那耳边吼吼的风声渐渐小了,而方柠喘息的鼻息却又能重新听到。他抬眼向身侧望去,那一卷黄沙如一条黄龙似的在偏北方向奔驰远去,天上的云薄了些,也总算有个惨淡无光的太阳肯出来了。这一场殊死的挣扎后,韩锷看着眼前风景,不知怎么却感动起来。他以一种惊艳的神色看着那黄沙沉云与天边大如车轮的日头。方柠的身子似乎都软了,她听着韩锷重重的鼻息,但那鼻息忽似乱了。
她一惊,那鼻息忽远,似乎那人有意在远着她。但那鼻息又忽近,似预兆着又一场风暴要刮起于她的鬓边耳畔。
她的颈上忽搭上了一只硬硬的手,那手生硬地箝住了她的下颚,用力将她的脸别了过来。她一转头,就看见韩锷的眼,那里面正有一种新风暴正爆发开来。他一抬方柠的下颚,一低头,那风暴就在他的唇齿间发作了。杜方柠甚至不知道那到底是吻还是咬,她忽然觉得自己无力,但忽然又似有力了。虹吸霓吐,云垂海翻。杜方柠还是头一次知道,原来口与舌还可以这样的纠结。
那一晚却极为宁静。似乎天地也为自己骤翻骤变的脸感到不好意思了,羞怯怯地一片静默。方柠用一块巾帕堵住水囊的口,略略沾湿了后拭净了自己的脸。韩锷正自抱膝远远坐着,一身尘土已大致被他抖落,剩下的一层薄薄的灰已掩不住他骨子里的那一份峭拔了。
杜方柠心里一笑,不知怎么涌动起温柔的感觉。她轻轻掠了下鬓,记得刚识得韩锷时,他清浅浅的像一条清溪,可以让自己一眼看到底。可短短的一年后,她却觉得他变得静默了。她不再懂得他,她忽然很怀念那曾经的单纯的时光,只有那时的他,才是自己曾全部拥有的。可那时,为什么反不曾珍惜呢?
杜方柠忽听他道:"莫失与莫忘是谁?"
"他们就是大漠王。"
韩锷微疑地抬起眼,这个名号他没有听说过。
只听方柠又道:"大漠王即是河西走廊一带整个丝绸之路上的巨商,同时也是悍匪。他们垄断了整个东西的贸易,怕有近二十年了吧。走这一条路的商队,全部要向他们交钱,因为除了他们,没有人能既跟羌戎交好,也跟朝廷过得去。二十多年下来,据说他们已累积下了一股泼天的财富。头子就是两个人,莫失与莫忘。他们本是对头,后成朋友,后成兄弟,再到后来,居然都抛了本姓,成一个姓了。"
韩锷疑惑问道:"可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他沉吟了下,"而且还是处心积虑地要杀我。他们计划得大是周详,不像是随便出的手。"方柠却叹了一口气:"不是他们要杀你。而是曹蓄厚要杀你。我之所以要与你同行,有一半原因就是为了这个。"韩锷一抬眼--曹蓄厚?那又是谁?
只听方柠淡淡道:"曹蓄厚,其实该说他是东宫太子少傅曹蓄厚。"她叹了一口气,就是在这荒野大漠,也逃不开那些人事纠缠的,"你想必也知道东宫太子与当今宰相仆射堂之间的恩怨吧?这里内情相当复杂,不是一两句可以说清的。"
韩锷淡淡一笑:"有什么说不清的,不过就是储位之争罢了。他们酒酣饭饱,还犹有不甘,都想独吞生民的血肉。"
杜方柠却只微微一笑,她今日显得格外宽容:"在你而言,他们可能只是为了储位之争。你可能觉得那是‘因’,可我却觉得,那储位之争,也许恰恰是个‘果’。这世间的因果纠缠,各有所见,可谁又能真正说清到底哪个是因,哪个是果?就说东宫太子,当然他有权谋之算,可你怎知他不是仅仅因为自保而必须争夺那个你眼里有如鸡肋的储位呢?仆射堂中人何尝又不是如此?而裹挟入这场争端的好多好多人,比如洛阳王,比如三省六部,比如曹蓄厚,比如我,所求又真的相同吗?好多人一生一世的梦想,好多人一家一世的生计,都纠缠进去了。当位者就是不争,他手下的人只怕也是不容的吧?当年秦王杀太子建成,千载之后,犹有是非之论。可那个决定真的是他下的吗?随他的袍泽多矣,如果他不下手,他手下的房谋杜断、尉迟恭与秦琼之属,就容得下他吗?从长孙无忌到徐世绩,他们逼也要逼着他挥起那把刀子的。多少人的身家性命,荣华富贵都已贴在你身上,你就是想逃逸又怎么能逃逸得了呢?秦王得势,可以重用魏征,可如果建成得势呢?只怕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尉迟恭等都死之有日。你说那储位之争是所有祸乱之因,难道不曾想过其实它可能只是个生存的果呢!"
她像在细细地跟韩锷说着这人世间的道理。只听她又倦倦地道:"就像这一次,你听说大漠王是因为曹蓄厚想要杀你,只怕以为是东宫太子一党想要杀你,其实这里面纠葛之深,你未识深水,只怕还是料不到的。曹蓄厚就是太子妃的亲生父亲,他们在朝中根脉极深。东宫太子当年势弱,全抵抗不住仆射堂的势力,对他依赖很深,才成就他如今的势大。东宫一派,近年来多有建树,于朝中军中,官民两道,都势力渐固,可这些,都需要用钱呀。
"那大漠王之所以能商通东西,独自坐大,在朝中,就是有曹蓄厚的支持接应。东宫一年得之于朝廷的钱能有多少?倒是全靠曹蓄厚在这方面的营运将之贴补。可东宫太子也不是全不明理之人,羌戎之势渐大,已成心腹之患,如不能及早除之,只怕社稷倾颓有日。所以他全力提点边庭。这次,王横海将军之复出,与你龙华会上夺魁后、为仆射堂所忌不得赴职洛阳却能出使塞外,都是太子他一手谋就的,是两步他试图力挽西北颓势的棋。可东宫之中,自有人不愿看到这样的景况。曹蓄厚一向引大漠王以自重,最不愿看到的就是边境平靖,那他独自垄断的这东西贸易也不免危殆了。在朝廷,做一件事是很难的。内遭阻遏,外陷猜忌。曹蓄厚一派在太子党中又一向势盛。所以,东宫太子想摆脱对他与大漠王的依赖,重靖边庭,也是很难。好在有你一剑之利,如能出使西陲,外联居延、乌孙、昭武九姓,内呼横海将军,只怕平定羌戎之事可图。这就是曹蓄厚一定要杀你的原因--他满门富贵,是依赖着东宫目前对他的依赖的。他不能让东宫太子摆脱对他的依赖。你说,这世上,到底什么是果,什么又是因呢?"
韩锷的脸有些苍白,他还曾幻想,杜方柠此次出塞是为他而来。原来,一切还是她的那些争斗。
杜方柠看着他盯向别处的眼睛,没有说话。她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她心里忽然浮起了一丝苦涩--为什么要跟他说起这些,继续骗他不好吗?可现在的韩锷,已不是当初的韩锷了,骗也骗不住了吧?
她刚才几乎已在明确地告诉他:我不是为了依恋你而来的,我是为了东宫势力基础的重构而来的。太子已把势力的支撑点转移到了这边塞之上,在王横海、在你我身上。而我同时还担任着诱惑你帮他清剿身边旧势力的重任。太子身边已没有可用之人,因为,这次他要削弱的是曹蓄厚,他要我借你之力,联合昭武九姓,除掉大漠王,平定羌戎,在险恶的朝争中给自己加上重要的一分......
第二十三章 燕颔封侯空有相
蛾眉倾国自难昏
这一路上,绵延不绝的尽是伏袭。沙里藏的有人,水源里下的有毒,甚至还有人试图把他们引入歧路,陷入干渴。好在韩锷与杜方柠都是极为警醒之人,且两个人坐下的马儿也都堪称神骏,虽说迭遇险境,也还没什么大碍。韩锷至此才惊觉那"大漠王"的实力。
他们沿着巴丹吉林沙漠的边缘向西行走,这样比较容易找到水草,又不致时时陷入羌戎的游骑之中。每到夜深,大半是韩锷在打坐放哨,让杜方柠安安稳稳地睡上几个更次。他夜里少眠,所以白天犯困,便多半要在马上打个盹儿。有时看着他头一点点地骑在马上的样子,杜方柠也不知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了。
他们一路行来,也觉得羌戎之势果然很盛了。沿途所经,汉军石垒旧寨多已废弃,倒是时时可见羌戎的百十骑人马远远地飞掠而过,马上裹挟的还时有他们抢夺来的战利品。每到此时,韩锷不由就一脸阴晦。有时见到羌戎正在屠戮父老,他们就会驰马上前相救。那时的韩锷,出手间就会变得极为悍厉,往往剑下夺命,出手无回。杜方柠却大半袖手旁观,情愿看他难得一现的雄悍之色。
这么走了有小半个月,这天近暮,他们正行到方位在张掖西北数百里的去处,猛地前方现出一个绿洲,水草丰美,中间隐有城池。韩锷这些天看黄沙已看得厌了,不由一奇。先开始还以为是海市蜃楼,却见杜方柠抿嘴一乐,笑道:"看到假的总当作真的,现在看到真的了,却又以为是假的。你呀你,要傻起来也真没个边儿。这里,就是居延城了。"
韩锷怔了怔,居延城?他奉朝廷旨意要寻找的羌戎"天骄"乌毕汗的驻地据说还在居延城之北数百里。居延却是王横海托他以"天子使"身份合纵连横的一个紧要所在。他把朝廷旨意看得轻,更在意的却是王横海所托,情知这才是边庭中真正要紧之事。只听杜方柠道:"怎么,韩宣抚使,我们是先进居延呢还是绕过它直指天骄驻跸之地?"
韩锷听她玩笑,竟叫自己韩宣抚使,不由一笑:"还是先去居延吧。"
杜方柠笑看向他:"咱们这个样子可不像什么天子使。你一身脏脏的,说是在关内杀了人出塞避祸还差不多。咱们别报名,先进城探探风声可好?"韩锷见她这么软语相商的样子,微笑点头,一抖马缰,当前跑去。
才至城门外里许处,就已见出这居延城中之人的穿扮果与汉家制度迥异--男子多挎弯刀,身上也多佩珠玉,但颇有昂藏气概。年纪大的男子多留有一部浓髯,长得好的小伙儿们身材修长,皮肤白皙。女子们则双颊上近颧骨处都很夸张地涂了腮红,显得颧骨愈高,眼窝愈深,虽看来颇不习惯,却也别有一种她们的明艳。行走之人则好像以商贾居多,牲口杂乱,开口多是胡语,但各人声韵又不相同,似是五胡杂处之地。韩锷不懂他们说什么,见有人若惊若羡地正看着自己两人,指指点点。他转头向杜方柠望去,却见她脸色一红,心里也就隐隐明白了。
杜方柠嗔道:"你笑个甚!"她于城外不远处停马时已整理好衣衫,这时却穿了件胡人女子的常服。那胡地女子的衣饰本来颜色就鲜,诸色相撞,却撞击出方柠身上一直隐藏未现的女孩子天然爽利之态。韩锷一路上都尽力颜容端谨,与方柠若即若离。这时一见之下,只觉心头一阵茫然。
他抬起头,只见这居延城是个土砌的城,城墙黄黄的,驼马进出,一切都与汉家规范大不一样。长安、洛阳,那种种规矩制度在这异域面前似乎都变得遥不可及,而一种奢愿却在心头无端地升了起来。
方柠不远万里,相伴自己出塞,是不是就因为预先想过这个呢?一念及此,韩锷只觉得脸上一红。他没敢再看向杜方柠,却觉得刚才一眼印象中的她像极了一朵偶然飘坠的异域新花,对自己有一种全新的意味。
一阵马蹄的杂沓之声忽然打断了韩锷的思虑。他皱眉向身后望去,只觉那蹄声响得甚是张狂,城门口的百姓面色都呈现出惊慌,急向两边让开。让人称奇的是守城的士兵也似面露惶恐,连连避让。韩锷倒要看看是什么人这么大的气派,一回头,只见三十余骑穿着羌戎服色的汉子正向城门口奔来。那骑上人马衣履光鲜,到了城门口都不略停,直卷入城内去。城内道边之人还没发觉,一时避让不及,韩锷与杜方柠正走在城门口,因见一个小儿慌了,失了神反向那马蹄下奔去,韩锷轻轻一闪,已捉住他臂把他牵回路边。抬头时,只见一地倾倒的蔬菜瓜果,那三十余骑人马却已奔得远了。一路所经,竟不知掀翻了多少摊子。
韩锷不由皱了下眉。杜方柠低声道:"是羌戎新来的使者--旁边百姓在说,他们是来召令居延王投效天骄帐下的,要挟居延王与咱们朝廷反目。"
韩锷面色一紧。方柠通晓胡语,一语说完,又侧耳听了下,低声道:"我跟去看看,摸摸他们的情势。"一抬眼,见到不远就有个小客栈,"你先去那儿订了房,一会儿我来客栈找你。"杜方柠轻轻一溜,从马儿身上滑下,已向羌戎使者跟上。
韩锷自去城边那个不起眼的小客栈里要了房。等了一时方柠还没有回来,不由到街上闲走。居延城中商贾极多,大小店铺俱全,路边也多是摆摊儿的,蔬菜瓜果、面食杂物、珠饰佩刀也一应俱全。韩锷看了一会儿,心中赞叹。这时他拐过一个清真寺,忽觉得背后似有人跟来。韩锷闪身错步,一回身,只见一个女人正在自己身后。
她猛地开口,一口杂着羌戎口音的汉话:"客人,要算命吗?"
那女人的声音极为怪异,说的虽是汉话,却好像好久没有说过一般,很不熟练。韩锷打眼向她看去,只见她身上笼笼统统地罩了件黑袍,从头至脚全都罩住了,面上也蒙了层厚厚的黑纱,连眼睛也挡住。居延城里的妇人服饰都颇为艳丽,这凭空冒出的黑袍不知怎么就有一种很突兀的味道。韩锷一惊之下,心中起了一种熟悉的感觉,几乎要喊道:"余姑姑!"
那女人身材却比余姑姑要高出一些,只见她说完话,不再理韩锷,转身就走。韩锷想了想不由跟上。她穿街过巷,走了一里多路,拐进个小巷子,就走进一个土坯房子里去了。
那房子却在个极荒凉的去处,一条颓败的小巷里,断壁残垣,居然户户墙上都长了青草,似乎这巷子久已无人居住了一般,只有那女人走进的一间屋子还算洁净。韩锷怔了怔,看着那荒凉小巷,接着他鼻中嗅到了一抹熟悉的香味,那是从余姑姑那儿闻到过的"龙涎香",据说源自暹罗密产,怎么这远居漠北的居延城里也会有这香?她难道与余姑姑有什么渊源?
韩锷走到那低矮小屋的门口,只见里面四壁空空,都是土墙土地。那个女人已坐在一张缺腿的案后,声音低沉沉地道:"客人,算个命吧。"她的声音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荒荒的味道,让人的心没着落地直往下掉。韩锷一时恍如梦游,他走到那个案前,问道:"你要给我算什么?"
那个女人一双眼在黑纱后盯着他:"算你最担心的一件事,也就是你最想知道的事。"
最担心的事?韩锷也不知自己现在最担心的是什么。是出使的任务?是自己跟杜方柠最后的结果?还是王横海对自己的交托?
那个女人似乎也看出韩锷心中的转侧不定,忽然伸手在案下一掏,掏出一根檀香木条来。她晃亮了一个火媒,把那檀木条点燃,一股香气在那木条上燃出。她接着手一晃,那木条就熄了。然后,她在桌上铺了一幅白绢,把那木条递到韩锷手里,低声道:"画吧......你画出的就是你心里最担心的了。你画出了我就可以告诉你答案了。"
又是这样--为什么又是这样?总是这样离奇诡异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韩锷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轻轻地一颤,这一生他还很少会怕什么,但这样渺渺茫茫、难以置信又难以不信的事却让他感到一种源于本能的恐慌。只听那女子空落落地道:"不要担心画不出,闭上眼,闭上眼你就画得出了。"
--居然又是这样的景况重来。韩锷仿佛被她催眠似的不自觉地闭上了眼。近日事情杂乱,而心里似乎总隐隐有一丝不安,却又不能确定到底是为了什么。然后,闭上眼的他只感觉到那女子似在她手里的香炉里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一口烟就喷到自己脸上来。随着那香的吸入,韩锷似乎又一次进入了蒙昧不觉的状态。他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动,却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异域孤城,黑衣女子,荒凉旧巷,谜样人生......心里的一切似乎都不真实起来。好久好久,那女子才轻声叹了口气,开口道:"你可以睁开眼了。"
韩锷似乎在一场半梦半醒间警醒过来,吃惊地发现,他又画出了一幅画!那幅白绢现在正在那女子手中,她的眼隔着黑纱静静地看着。韩锷也向那画上看去,只见那画中的少年十四五岁的样子,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颌,压得很低的灵动的眉毛,一张略略撅起像故意装生气的小嘴--他画的居然是小计!那个已好长时间没纠缠在他身边的孩子小计。
韩锷怔怔地看着那画,只觉自己还是头一次这么认真地看向余小计的相貌。他那微微撅着的唇似乎正在恼着自己的不告而别,眼中的神气说不上是生气还是调皮,可眼底里,为什么又会有那样的一种忧伤?那忧伤本不应该是他这样一个年纪的孩子有的。
没错,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最惦记的就是他了吧?他那谜一样的身世,他那胡闹的言笑,他那藏在血脉中说不清道不明的病,他那与实际年龄不符的先天脉息与骨龄......韩锷心里轻轻一叹。却听那女子低哑着声音道:"你最担心的可是他吗?"
说着,她那隔着层黑纱的眼忽似渺茫了起来,看似还在看着那画,却又似在看着那笔墨之外的所有过去与未来,所有因与果、恩怨与波折。她的眼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悯,只听她道:"嗯,他身上有病,这病干连着他的一个极为隐秘的身世,这世上能知道这秘密的人不多了。照他的下巴来看,他的命相主极贵。这种下巴,在相法里,叫做‘燕颔’,你看,那不像是一只燕子似的下颔吗?这是个主王侯将相之命的相,极贵又极贱,极通达又极恶,因为生得太尖巧了。你不用担心,他现在还好,只是如果你不关心的话,他接下来只怕就不会好了。他的病需要一种药,你此次西来,是跟那药有关系吧?"
韩锷听得身上冷汗直冒--她怎么什么都知道?没错,小计的病势虽得祖姑婆之力暂时压服住了,可祖姑婆也说,她下的药也仅能维持一年之期,如果一年之期到了,必须要找的那样药还没有找到的话,小计只怕就真的回天乏术了。而那药,祖姑婆只说西北才有,找不找得到就要看机缘了,让他最好到居延城一行,最好问问居延城里的一个人。这一切,这个陌生女子怎么会知道?韩锷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都紧张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那个药要到哪里才能找到?"
只听那个女子道:"如果你能弄清居延王宫里发生的事,你就能找到知道那药下落的人了;如果你能干一件侠义的事,你就能得到她的帮助了;如果你能帮助一个弱女子,你就能获得那个世上绝无仅有的药了。"
--怎么又是这样,又是这样的一个哑谜?而且又是一个女子?韩锷只觉得头都大了,心头一片杂乱。上一次只为这一个哑谜,把他陷入了何其凄苦的一场人生之局!他求到的结果却是与方柠怎样的一面。这一次又是这样吗?
那个女子却已起身欲走。韩锷不敢信她,伸手就去捉她的腕。那女子全没闪躲,她隔着黑纱的眼却直视到他的心里,只听她道:"停手。今日你我之见是一个秘密,你绝对不能跟任何人提起,你如说了,那你的药,也就永远都找不到了。"韩锷怔在那里,半晌憋出一句道:"我凭什么信你?"
那女子微微一笑:"我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后,你可以看看那个案上。"
那案上是点着一炷香。她忽一张口,一口烟就又向韩锷面上扑来。韩锷不由一缩手,那女子转身就走了。韩锷怔在那里也不知是追还是不追,只有怔怔地盯着那案。那案上却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一支香袅袅地燃着。韩锷迷迷蒙蒙地看着那炷香,一截截香灰就那么落下来。终于,最后一点儿暗红的头也欲灭了,就在那时,案上似乎浮起来几个香灰般淡淡的字。韩锷运足目力向那字上看去,那字似是草书,聚成三团,那是:徒然草。
韩锷心里一轰:没错,祖姑婆交待的那个药正是徒然草!他心中一迷: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药草要起这么一个怪异的名?人生一世,草长一秋,难道,那一场生命,最终只是为了"徒然"两字吗?
韩锷闷闷地回到客栈时,杜方柠已经回了。客栈里那张粗陋的木桌上,正放着几个油浸浸的纸包。见他回了,杜方柠就把那几个纸包撕开,里面盛的却是水煮腌牛肉、脱骨羊蹄、蜜腌无花果几样吃食。杜方柠笑嘻嘻地看向他。韩锷一见之下不由食欲大开。杜方柠却还备有酒。酒却是盛在囊中的。这时她从袖中掏出了两个精巧的杯。天已近暮,那客房燃有蜡烛,两只酒盏在蜡烛的辉映下,却似透明的,一淡青,一灰白,莹莹地发着幽光。只听杜方柠轻叹道:"这是我们家里我最喜欢的两个杯子了,说是夜光杯。本来一套共有七个,我常用来喝酒。没想这杯子虽好看,喝起酒来却只觉伤心。其中有一个羊脂色的,极名贵,用来装竹叶青本来最好了,可惜被我酒醉后摔了。其余的,‘荷露滑’配汾酒,‘杏花天’配白堕酒,都极好的,色味两相宜,常合樽前伴。可惜,也不知是不是天意,一个个就那么破了。有的破的声音我还记得,独饮饮到头疼时,手不知怎么就一松,然后,敲冰戛玉的一下,像敲在你脑子里似的......有时,你会看到杯破的尸体。有时,却到酒醒时才看见地板上的碎渣儿,才明白,昨夜又破了一个了。弄来弄去,最后就只剩下这两个了。我常想......"她微微仰起头,"要再碎一个,我就再也不用剩下的那个杯子喝酒了。"
她微微一笑:"这两个颜色最好。我怕它们破,总舍不得拿出来用。没想它们......倒真还能等到有人共饮的一天......以后就算破了,也算,曾经有过了。"
她的脸上升起一抹红晕,说着就往那杯中注酒。酒色居然是红的,注入灰白的杯,就是灰白底子的一汪鲜红,注入微青的杯,却是浅浅的绯红。那杯子盈盈一握,韩锷这一生酒还从没喝得这么讲究过。
他伸手接过那灰白的盏,握在手里就像握着方柠那人前含笑、背里孤单的手腕似的。看着那杯子在手里泛起莹莹的光,只觉得,里面的酒让他不忍一啜,又不忍不啜。那荡漾的红似乎是人世间所有的幸福与快乐。
借着酒面上潋滟而起的微光,韩锷抬眼看向杜方柠那欲语还笑的脸,只觉这个女子,原来饮一杯酒也有这么多的说法呀。他心里明白,杜方柠已告诉了自己很多。那酒味微甜而酸,酸后回甘,甘里带烈,烈成薄薄的一辣,辣过后却在肺腑里温温润润地缠绵起来,让你明白哪怕醉后头是要疼的,也甘心一杯一杯地喝下去。
酒囊倾出近半时,醉意恰好。韩锷默默地吃着东西,他知道,方柠要开始讲正事了。果听她道:"那三十余骑果然是羌戎派来的使者。居延城一向富庶,更是早先曾臣服于咱们朝廷的。十六年前,朝廷还曾以宫女冒充宗室之女与现今的居延王联姻,此后彼此一向交好。还在羌戎声势复盛前,朝廷因为内有所困,就久已无暇顾及这塞外孤城。羌戎王势起后,对居延王的压迫也日重。他们这次派使者来,就是为了逼迫居延王与之联手,共抗朝廷的。
"可是朝廷中近年来内斗日深,无论是东宫还是仆射堂,都久已无心外务了。对这塞外姻好的护持也渐渐松怠下来。本来居延城一向还受到张掖守军的庇护,但到去年时,驻守张掖的朝廷之兵自保已经不足,早无力更无心对居延王加以庇护。所以羌戎得以乘虚而入。据说,这次居延王虽说心中不愿,但也已动摇,不过数日,只怕他们联合对抗朝廷之盟就要成了。"杜方柠轻轻叹了口气,"也许,我们来的根本就不是一个好时机。"
她口气里一片倦怠,似已颇倦于这个时世。韩锷一直静静地听着,也默默地在想。这时他的眼睛忽直盯向杜方柠,似要从她表面的倦怠下体察出她的真心来。杜方柠就这么倦倦地被他看着,慢慢地就矜持不住,眼里似慢慢地要燃出一把火来。看到她眼底的火,韩锷唇角就轻轻一牵地笑了。杜方柠恼道:"你笑什么?"
韩锷只是轻声道:"那么倦怠软弱的话可不像你。"杜方柠看着他,面上也浮起一丝微笑:"那么,知难而退的事想来也不是你所能做的了?"
她的笑里隐藏有一丝俏皮。两人心里忽同时浮起了一丝"知己"之感。只听韩锷微笑道:"他们之中有没有高手?"
"有!那个为首之人我虽没能完全探清他的路数,但他似乎就是出身于塔尔寺一脉的高手。因为我虽加意谨慎,但几乎还是差点被他发觉。听他说话间的气息,若断若续,与中土技击诸派调息之法迥异,那似乎就是号称‘十万狮子吼’的塔尔寺中‘煨桑心法’。"
她说起这几句话时,面色一片惊惧,韩锷也明白她为什么惊惧--"噶当"一教,虽僻处青海,却在中土大为有名。因为其教中宗师小金巴十数年前曾赴中土,当时也有中土知名技击之士与他谈武论技,没想在他金巴掌下,三数招间,就已败尽高手无数。"噶当教"本为一代佛法大师宗喀巴所创,现今以两大高手闻名天下,一为大金巴,一为小金巴。那小金巴屡胜之后,座下弟子也曾张狂至极,一时间,连中土名门之士也多以修习金巴心法为荣。最后,据说还是俞九阙不耐其张狂,扰乱长安法度,暗里出手与他于渭水一战。那一战后,小金巴退隐青海,从此足迹未再入中土之境,可俞九阙却也一年没有露面。外人传说,小金巴虽败了一招,俞九阙也负伤颇重。
韩锷的脸色木然,下颚上露出一片铁青之色,半晌冷然道:"没想到噶当教居然也辅助羌戎了。天骄之名,果非轻致。"
杜方柠含笑看着他:"锷,看来你真的要做?"他两人心意相通,当此危局,问题只有具体该怎么做,而非做与不做。韩锷点了点头。杜方柠一笑道:"把你的主意写在手上,看看可与我相同?"
韩锷微微一笑,依她之言蘸着那杯中酒水在掌心写了几个字,两人各自伸掌在对方眼前一晃,然后同声而笑。只听杜方柠笑道:"韩宣抚使,这可是你拿的主意,以后可不能怪我是好杀人放火的魔女了。"
羌戎使者所住的驿馆就在居延城东首一个闹中取静的去处。这驿馆本为接待贵宾所置,屋舍俨然,铺陈华贵。以往接待的多是汉家使者,也曾熙熙攘攘,可最近数年以来,汉使之踪迹久断,今日所宿,却是羌戎之使了。那些羌戎之人甚为傲慢,驿馆负责接待的官员也极为小心谨慎。驿馆四周,多是富庶之家,最近的也相距有数百步之遥。这里却有些树木,居延城一城燥热,这树却是极为难得的了。
这夜将近四更之时,邻里忽有人惊呼:"火起!"接着就有不少人惊觉,只见窗外驿馆方向红光入眼。可不是?那驿馆已被一片大火包围。众人才待上前去救,却想起里面住的使者多么狂傲,心下不由怯了。正在踌躇之间,忽听有人叫道:"啊!"
众人向那火光中望去,只见那熊熊烈火中,似有一道灰白的剑影一闪一闪,同时有一条青青的光芒也前奔后掷。有胆大的凑近到百步之内观看,只见那驿馆中的杂役们都已逃出馆外,可羌戎使者大半都被困在了里面。有人眼尖,轻呼一声:"好像那两人穿的是王宫护卫的衣服。"
众人一看,果然如此,当即人人噤声,只在肚里暗暗猜测。那火光中的搏杀想来极为激烈,因为剑气越来越盛,却有一道金钹样像掌风似的影子在那火光里蓬勃而起,与那苍白色的剑华交缠在一处,难分难解。
旁边人远远看着,人人咂舌。一人喃喃道:"王上为了结好汉家,得罪羌戎可不知值也不值?"另一个老者却道:"汉家朝廷才是磐石之业,我们一城之人多操商贾之业。要是货物不卖与汉家天子,那咱们一城之人可怎么活?你当那羌戎牧马之人是什么好买家吗?他们游牧之辈,不抢掠你也就是万幸了。王上所为,才是正途。"
那驿馆之中,时时发出惨叫恶呼。熊熊火势因为没有人救,直烧到近天明时才弱了下来。直闹了近两个更次,那火中的恶斗才停歇下来。驿馆之官黎明检视,却见火焚后的馆中居然有三十余具羌戎人的尸首。众人合力把那余火灭了。虽是清早,消息却已经满城地传开了,说昨日居延王派王宫护卫,几乎杀尽了羌戎使者,打定主意与汉家联盟,对抗羌戎了。
一时城中人人惊骇。虽大家多苦于羌戎悍暴,可得罪了这么强劲之敌,这塞外孤城,如何能挡得住羌戎的悍马厉兵?一时人心惶惶,也无心生意了,互相之间打探消息。那王宫之中已得消息,虽派了官员出来加力安抚,却又哪里安抚得住?
及至近午,城门口忽有人飞奔来报:"汉家使者来了,汉家天子使来了!"
这一句话像是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居延城的角角落落。好多人一听就怔了:这么多年了,却是在这危急时,朝廷的天子使终于又来了!有人一拍腿道:"我就知,王上断不会那么没有成算的。这杀羌戎之举,想来必是图谋已久,这是王上送与汉家天子使的一个大礼。"
于是满城雷动,不一时,从城门口到王宫的路上,就已聚集了不知多少旁观者。人人伸颈延望,分明把这一城生计都寄托在了那汉家天子使的身上。好一时,才见一辆轻车从城门口缓辔驰入。车上控辔之人身材单弱,虽男子装扮,但眉目如画。人人都要看那敞蓬轻车上的汉家使者。只见他在车上长身立着,眉目修朗,腰佩长剑,端的有种不怒而自威的神态。车上高悬汉家天子使的旌旗,驾车的却是改装后的方柠。只听她低声一笑道:"韩宣抚使,你的威风可大了。"
韩锷眉间微露苦笑。昨日,正是他与杜方柠冒险犯难,以一剑一索之力尽诛了羌戎使者,绝了居延王后路。与那使者之首的一战,却也差不多耗尽了他的心力。他不由更对羌戎之势多了三分戒心。这时,看着满满地堵在两边的夹路百姓,他心中却没有计谋得逞的窃喜,反多了份责任与忧惧。他情知为什么满城百姓会这么热切地看着自己,如果不能代朝廷经营好这塞外之事,他昨日代居延城轻招羌戎之怒,必累得他日满城被屠。
他们昨夜转出城外,杜方柠寻了车,然后在城外数里之地就已找了驿馆代为通报,这时一进城,早有居延王属下的官员接他们进宫去。韩锷心中忧虑,面上神色却淡淡。那一份淡定似乎就感染了好多人,让城中百姓多少有些心安下来。
华堂内设盛筵,锦毡托起歌舞--居延王的王宫倒没有汉家王室的堂皇之气,倒颇似一个中土极富的商人之家的奢华铺设。韩锷高踞客座,身边就是方柠。方柠戎衣弁冠,扮作男子,身材虽嫌瘦小了些,但眉目英飒,装扮起来竟也是个极英俊爽利的小伙儿。虽值十月,案上却还有大盘大盘窖藏的新鲜瓜果,这倒是中土虽富贵人家也不能得的了。
那居延王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大腹便便,白胖白胖的脸上,隐有忧色,唇下留了八字须,黑密密的,手指上套了好几个或金或钻的极大戒指。这时他胖胖的手端起酒爵,冲韩锷敬道:"韩宣抚使,跋涉远来,小王无以为敬,却不知宣抚使这次要耽搁多久?"
他却会说汉话,虽说口音不纯,也颇难得了。韩锷知他话中深意,微笑道:"下官这一来只怕就要骚扰得久了。下官不才,朝廷委任经营西域事务,如今西北边陲不靖。如不呆到海晏河清那一天,下官只怕不会走的。"
居延王勉强一笑,笑意里隐有苦涩。他心里正在猜度着昨日羌戎人被杀可能与这两位使者有关,却也不敢贸然发问。只听他道:"怎么,天子使韩宣抚前来,却只韩宣抚两人吗?"
韩锷心中一怔,正不知怎生回答才好--他出使之前还未料到有居延之行,所以并无带随从的打算。可如果只凭自己与方柠二人,却又如何能让居延王心安。他心中正自后悔,就听杜方柠笑道:"王爷,那怎么会?我们另有三百龙禁卫紧随其后,不日即至。只是我们韩宣抚闻得王爷这里久受羌戎骚扰,昨夜又出了事,所以轻车简从,抢先赶至的。"
她在话里有意点破,似有以昨日之事要挟居延王之味。韩锷却一愣:哪里来的三百龙禁卫?杜方柠冒充的是他的副使。当下也不便多说。堂下歌舞正欢,居延王面色一喜。只听杜方柠沉吟道:"何况,朝廷已下令重整张掖军备,小小羌戎之乱,王爷倒不必深忧了。"
忽听得居延王座后珠帘一响,一人缓步而出。居延王回视一眼,笑道:"啊,王妃来了。小王为你引见,这两位韩宣抚使与杜副宣抚使却是朝廷派来的天朝使者。当真雄姿英发,英雄了得。这便是小王的王妃。"他呵呵一笑,"说起来,她可还是汉人呢。"韩锷不便太急着看别人王宫内眷,心里却极为好奇:王妃,是不是就是祖姑婆所说的朴厄绯,原来余皇后身边的侍女?他心里这么想着,想到那朴厄绯身上的种种关联,还想起昨日那黑衣女子说的话--她所说的,是不是就是指她呢?
却见身边杜方柠面上神色微异,眼也不眨地向那才出来的王妃望着,似乎有几分说不出的惊诧。韩锷不由好奇,也打眼望去,一时映入眼中的只见彩锦珠佩,可那华灿的衣饰也比不上那衣下之人万分之一的丽色。他怔怔地看向那王妃的脸上,只见她脸上淡施铅华,却自风华绝代。
只听她含笑道:"朴厄绯也是听说天朝来人了,不管怎么说,也是贱妾的娘家人,所以不顾礼数,就赶出来了。平白倒叫两位天子使见笑了。"
她口音清朗,珠圆玉润。韩锷怔怔地看着她--这王妃,这个朴厄绯,原来竟是如此绝色!就是方柠也及不上她的丽色。她想来现在年纪该也不小了,容色却全不输于方柠才过双十的绮龄玉貌,甚或......还有过之。韩锷自识得方柠之后,就不信天下还会有好看过她的女子,可今日却真的见到了。更让他称奇的是,那王妃的一双眼似有意似无意地瞟过自己,那眼中的神色,好像与自己见过一般。
第二十四章 胡马嘶和榆塞笛
楚猿吟杂荻村砧
著取戎衣为与谁
双蛾久惯笑须眉
忽然旖旎行边塞
且驱骢马越斑骓
......
乐陶陶、且衔杯
行矣关山不需归
战罢银河悬青索
系取长庚与相偎
......
韩锷怔怔望着杜方柠,那首歌儿似乎还在耳中回旋着。适才酒筵之上,韩锷见歌舞正浓,调笑道:"我们这位杜副使也极擅做歌,请他为王爷唱上一曲吧。"他本是调笑之言,没想方柠真的击缶而歌起来,她唱的就是这么个曲子。
此时酒筵饮罢,已是深夜,居延王专门拨了一处华舍给他们两人歇息。侍者把他们送到宿处后,韩锷一回身,面向方柠,两人的脸突地相距不过一尺,韩锷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急促了。他直直地看了半晌,手撑在墙上,半虚半实地把她给环住,呼出的热气充塞两臂之间,似乎要把这静夜里清晰可闻、扑通而跳的心都挤破了。那侍者正给杜方柠的房里送水进来,看见他二人这副模样,眼睛一垂,隐隐含了笑意,放了水忙低了头就退出了,心里却道:那个副使也确实长得清俊,他们汉人......
杜方柠羞红了脸,轻轻推开韩锷的手臂,低声道:"别这样,我......现在可是男装,人家还以为是什么呢。"她语声很低,韩锷才像从一场梦中惊醒过来,不好意思得连脖子都红了,打岔道:"你刚才说的三百龙禁卫......"他嘴里还含着酒意。杜方柠低声道:"这个你别担心,我自有办法。"说着,她轻轻把韩锷推出了房。房门一掩后,她只觉浑身的力气都用完了。心中又似高兴又似委屈,全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第二天杜方柠交待了韩锷一声就轻骑出城。她没有跟韩锷说去干什么,韩锷也就没问。直到两天后的早上,侍者忽然来报,说宣抚使带来的三百骑龙禁卫到了。韩锷才大吃一惊,忙起身出迎,却见城外果然骏马骠骑地到了三百余骑。为免骚扰城中百姓,他们就在较荒凉的西门外驻营安寨。
韩锷心中大奇,一时忙于杂事,又要到宫中与居延王通报此事,商量这龙禁卫的安置与以后的粮草供应,直到午后才有机会见到杜方柠。杜方柠这两天想来一直都在疾驰,忙得脸都似没工夫洗,乌眉皂眼的样子,人也黑瘦起来。韩锷疑惑问道:"这三百龙禁卫从哪里来的?"杜方柠见四周没人,低声道:"其实这不是什么龙禁卫,而是我从洛阳招募而来的三百豪雄汉子,有不少是我们杜姓中的家将部曲,就由‘断纹’武鹫统领着,早就来了,一直在张掖北两百里石家堡等着。我料你这次西行使命必然艰难,带他们来是为压服一下场面,多少也像那么个意思。"
韩锷怔怔地望着她。只听杜方柠道:"韩宣抚使,我这么做虽有私心,可未尝就没有家国之念,你可不能再说我是只会蝇营狗苟于家门之斗的了。我这也算为天下苍生尽上一份力吧。别看他们人少,但个个弓马娴熟,说得上都是精于技击的汉子。我这可是把身家性命都押在你手里了。你没出任的那九门提点朝廷派给瞿立了。现在那边也只有他一人独撑危局。为了这点儿人马,我可是把私房都贴上了。"
她一边含笑一边说着,韩锷却只觉她脏脏的脸上英气勃勃。 "现在没有谁帮得上你了,咱们也就这么点儿家底儿。再想要人要钱朝中肯定是不管,就是你我现下所为,在朝廷来说已是出格。居延城中局势未稳,我一路上见到有不少羌戎游骑,捉来两个问问,似乎羌戎已有报复之意。好在现已入冬,不是出兵之时,但骚扰还是免不了的。你我的时间,也只有这一个冬天了,等到明春他们马儿重肥,只怕就要兵戈立起。"
韩锷点点头。他这次尽屠羌戎使者,确实已犯羌戎人大忌。他想了想,也觉手下之兵实在不多,当即把那龙禁卫分为左中右三营,各一百人。中营就由武鹫统领,护卫居延城,而左右双营由他自领。他让杜方柠筹划供给诸务。他们知道在朝中求援只怕不可能,只有想法在此地再招募人马。一应与居延王宫中来往细务俱交由杜方柠打点。韩锷另起书表,细书诸事,上报朝廷。好在朝中有东宫太子照护,他们虽已违谕,并未受严责,还得了一注粮饷,不过什么时候才能送到手中却是问题了。
韩锷这些天为坚城中民众信心,也没闲着,亲自操演兵马。他"太白剑客"之名可不是虚称的,凡技击格斗之术,俱是精熟。营中之人初见他的样貌,身材偏瘦,又年纪过轻,未免有些轻视。及见到他马上马下功夫俱是如此剽悍,才不由对他起了敬服之心。韩锷情知士气久拖必挫,与杜方柠商量了,十日之后,就亲率左右二营两百子弟,出城游击。那羌戎之人近来时有一拨拨数百游骑骚扰居延城四周。韩锷知道自己帐下兵少,但既精且锐,以之谋守,只怕万难,但以之为攻,未尝不可。
他带兵先打些小仗,所到之处,逢战必胜。不出半月工夫,已收拾了羌戎数拨游骑。他们每逢胜后,虽不虚夸战果,但所得马匹俘虏,却也堂堂皇皇押解回城。他们积小胜为大胜,韩锷身先士卒,亲冒矢石,虽屡遭危险,终究履险如夷。不到一月,他们已破羌戎之兵共千余,而自己帐下受伤者十余,丢掉性命的也只一人。居延城周遭百二十里内,一时局势一靖。就是剽悍如羌戎,也不敢轻窥居延了。韩宣抚使帐下"龙禁三卫"一时声威大震,直传遍西域五胡十数城。
杜方柠心思细密,承揽供给诸务,兼与居延王打交道。她在洛阳城中数年来本已习惯独力经营两姓家门事务,故也得心应手。因为这驻兵之事本与一城人性命攸关,所以上下用力,一月之后,杜方柠终于在官民两面都说通了,取得了军中供给之需。她也不闲着,上书与东宫太子密图商旅之事。韩锷百忙之中,也飞马赶到张掖与守将商量西域诸城与汉家通商贾客的保护事宜。这数策一出,从居延到张掖的路途一时一靖。他们龙禁三百卫,屡次出手,清剿游骑,已分了张掖守军很大凶险,所以张掖守将也乐得助其事成,何况韩锷还许他们有利可图。居延城中商贾与关中朝廷的生意极为繁盛起来。
本来这一路路途不通,行商都要经巴丹吉林沙漠绕路,行程极为艰苦,且路中多有强梁马匪,故人人畏惧,一时经营之利,俱为大漠王所垄断。但张掖之路重开后,居延城中商贾一时成了附近诸城中最为人艳羡的。他们获利既丰,对韩锷之部也乐于报效。只是细务冗杂,韩锷要身兼军民两务,每天的时间就总不够用,与方柠的见面也往往匆匆一会,说完正事,就各干各的。但两人心中,不以为苦,反以为乐。只觉虽时常数日难得一面,心却似靠得更近--他们毕竟在为同一件艰苦的事而努力着。
王横海也时有书来。羌戎人冬季休兵,加上分心两务,他那边压力一时也轻了许多,正自操练兵马,以备来春羌戎卷土重来。他来信中所述每多细务,也多诚恳建议,韩锷敬他老于事务,也多采纳。
时间过得很快,不觉间已经两月有余。韩锷率营中兵士出击越来越远,已快到达焉耆地界。他军务烦劳,加上每陷苦战,人又瘦了好多。这日班兵回城,忙于安顿,一时竟来不及与杜方柠一见。晚来难得闲暇,韩锷欲找杜方柠说会儿闲话,却哪儿都找不到她。最后还是碰到守门兵士,才知她去了城外的小细湖边上了。
小细湖的水清凌凌的,一个不大的湖却深通地底水源,让居延一城赖以存活。虽是冬日,可小细湖的水却没有结冰,这一脉活水却也古怪。杜方柠正坐在湖边,依旧没改装扮--她一个女子,独守孤城,为怕别人不服,这一身男装从到之日就没有脱过。因为天冷,小细湖边全没有人,天边晚霞正明,沙漠中的晚霞颓然如醉,有一种关内远不及的壮丽阔大。杜方柠坐着的姿势却是松怠的,似是难得有机会一露她的女儿之态,那一弯细细的脖颈从戎装的领子口露出,杏仁般的白,嫩生生的,跟她脸上的肤色已微有差异。韩锷看了心中感慨,悄悄走到她的身后。杜方柠已知他来了,曼声道:"今日怎么回了?这一次大胜,没折损人吧?"
韩锷不说话。他俩这般单独见面却是两月多来难得的一次了。平素见面,匆匆忙忙,总有无数的事物要商讨处理,现在闲时一聚,倒觉得不开口的静默仿佛更能熨帖彼此的心境一般。
杜方柠的一只手松松地握着一张信笺,好久好久,才低声道:"他......来信了。"
韩锷怔了怔:他?然后才明白过来......他不愿想起那个人的名字。因为每当那个名字浮起在他心头,他就觉得眼前这人一瞬间仿佛就关河迢递般遥不可及。但他又不能不说些什么,迟疑半晌,才道:"......说了些什么?"
杜方柠的眼里有一种他从没见过的失神,似是这场姻缘终究是这世上她唯一控制不住的事物。她轻叹了口气:"还能说什么,不过是表示下关心,还说谢谢我。韦家这一代久已无人在外任职了,没想却是轮到他家的儿媳粗服乱头,混迹塞上。"她唇角边苦涩一笑,没有再说下去,好久好久才又轻叹了一口气,"其实,他也是一个可怜的人。"
她眼里浮起了那张苍白的脸。那样的身体,连对她的关心也只是怯怯的,像一向对自己赔笑讨好的说话。韦得辉就是这样的人,生性软弱,不过那也怪不得他,他身子就那样。有时一转头他又会生起闷气来,孩子似的砸东砸西使脸色。有时他精神好了,接待宾客时也出去,他喜欢别人提起他的这个夫人,却又怕别人提起。每当亲眷提起夸羡杜方柠的美丽能干时,他都是又高兴又生气。杜方柠沉沉地叹了口气--就像他分明其实喜欢和自己说话,却总是不敢,就是千里来书,也只是在瞿立的笺尾附上几笔--连关心也是孱弱的。想到这儿,只觉得这场人生,真的让人无力。
她静默了很久,韩锷也没有说什么。她感谢他这样默默地陪伴。直到月挂在天边时,寒凉一浸,她似才提起些精力与劲头来,轻声道:"中营一直守护居延,但日日操练,还算没泄了锐气。武鹫也是个很骄傲的人,但我这些天旁观,难得他对你也开始敬服,倒不全是看着我的面子了。你也算得罪过他一次,龙华会中平白压了他一头,我本一向担心他想不通的,想把他留在洛阳,让瞿立来,他跟你的脾气只怕相和些。不过洛阳城中,也不能没人。武鹫去了对你的敌意,却是最好--你的左右两营近来只怕很折损了些人手吧?"
韩锷低声叹了口气,这是他最无奈的。虽明知两兵相争死伤狼藉乃是常事。可他全力护持之余还是忍不住地心痛。每一次有将士阵亡,他都不曾丢弃其遗体,哪怕就是局势万分危险时,他也会冲荡而上,护住遗体才退。军心由此更加凝聚。
只听方柠道:"瞿立来信说,他那边又帮忙征召了五十个人手,可是马儿却得咱们这边自备了。大致可补得上空出的缺。只是这样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凭我韦杜二姓之力,就是倾尽所有,也不可能这么支持下去。"
她一语说到的也正是韩锷的忧心处。只见韩锷一挑眉:"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说这个事的。你对居延城现在局势怎么看?"
杜方柠想了想,轻喟道:"暂安。"韩锷扬声一笑:"倒不如说苟且偷安!不说远的,只要再过三个月,一到春上适于征战之际,羌戎马匹重肥,只怕马上要大兵压境,以为报复。那时,这小小一城只怕马上危如累卵!"
"那你怎么打算?"方柠一双眼盯向韩锷,她知韩锷轻易不肯说丧气话,一旦出口,必已有筹划。韩锷一扬眉道:"我打算趁现在居延还苟安,去焉耆、乌孙、楼兰、鄯善等十四城转转。这十几国虽都只是以城为国,但历来富庶。如好好经营,只怕也可以结成一盟。朝廷咱们是指望不上了,你家门之力对于此等大事也毕竟能力有限,咱们也只能就地取材,以战保战。我要这十五城联力招兵,结成一旅。如所谋得就,只怕还是可以与羌戎一抗的。就是王老将军那边,也得休整。"
这事说来容易,可做起来呢?杜方柠凝眉苦思:这些城俱遭羌戎之苦久矣,也许真的还有那么一线之机。只是、只是......只听韩锷道:"具体的困难暂时也不用想了。事情是做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咱们先想点儿高兴的,给这图谋新立的军旅起个名字吧,免得到时没有计划,不免头疼。"接着他挠挠头,有些憨憨地笑,"这事得你来,这样的事,你强我多多了。"杜方柠温颜一笑,目光含情,爱煞了他那难得的憨憨样子,思索了下道:"那就叫‘连城骑’吧。"
韩锷怔了怔,一抚手道:"好,就叫连城骑!"然后却一低头,"那么,明日我就走了。只可惜,明天没法儿给你过生日了。"
杜方柠一抬眼,盯着他的双眸,只觉他一双眸子深深的,潜隐如海底之星,心中只觉一股热气涌了上来--原来,他还记得!本以为他已忘了呢,军民两务,戎马倥偬,就是忘了,也可以原谅吧?但他,居然记得!
杜方柠侧目去看那夜下之水,粼粼的水光映着他的身影,一双眼里一时也清泓如水。但她没有接那个话头,只道:"你带多少人马去呢?"
韩锷皱了下眉:"我带多了,居延城只怕不安稳,毕竟居延城的人心也不可动摇。我就带十二个人吧。懂得通译、辨风、医马的都还是要带的。我想过了,就十二个吧。"
单身孤剑,独掌使节,十二护骑,就打算游说尽塞外十五城?杜方柠一愕--那里面会有多大的危险?好多城国里,是驻有羌戎之使的。
实在也抽不出更多的人来了。但杜方柠还是就随从之事跟韩锷争执了好久,毕竟,留在谁身边的人多一些谁就更安稳一些。到后来,韩锷却不开口了。半晌,他忽笑道:"阿柠,我要送你一样东西。"
杜方柠一愣,韩锷总是这样,从不惯于与人争口,就是跟她也很少相争,顶多不理。有时她想起这点倒有些恨恨的,像是平白担了被他承让的虚名。却见韩锷忽解了袍子,身子一跃,一钻就钻到了水里。十一月的水想来极冷,可韩锷已像条鱼似的沉潜下去。不一时露出水面,吸口气,又再潜下。如此三五回,他钻出水面时一声大笑,身子一腾而起,带起一大片水花,如传说中驾着碎琼乱玉偶莅人间的王子:青云衣兮白霓裳......
四周夜阑寂,碧海青天,杜方柠也被他逗笑了,拿着他的袍子迎上去。却见韩锷手里捧着什么宝贝似的捧了个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红色贝壳。只听他笑道:"他们说这湖里有,果然就有。你看,这就是红酥贝。"
那个小贝壳上纹理隐隐,果然是好精致好特别的一种贝。只听韩锷笑道:"明日你生日,我没别的送你。据说,这个贝上的红年头越久,颜色越深。就把这个送你吧。"
杜方柠轻轻接过,衬着那贝上的红色看着韩锷冻白了、紧抿着的唇,只觉就是陪他把命葬在这里,也值了!她出行塞外,以一娇养女儿之身风尘疲倦,虽说有一部分是为家门,但如果仅为家门,其实也大可不必如此的......杜方柠手里紧紧地握着那贝,那贝壳才从十一月冬深的水中捞出,本冷冷的。可她不知怎么,却觉得那贝上的红,直要烫入心里。
"西域十五城中,哪个为羌戎控制最深?"
韩锷所召来的几个随从中,有汉人也有胡人。此时夜正深,他本想陪着方柠静坐一晚,可惜时间是如此珍贵。他召集来五六个最体己的随从,一起中宵密议。他面前的案上,摊着一幅地图。图上已被他用朱笔标出了十五座城池,分别为居延、焉耆、鄯善、龟兹、高昌、伊吾、乌恒、乌孙、楼兰、阿耆尼、屈支、康城、大月氏、小月氏与沙陀。
只听那五六个人中,身量最高的库赞答道:"是伊吾。"
韩锷皱了皱眉,伊吾城距居延城并不算远,还不足五百里。只听库赞道:"因为天骄乌必汗极钟爱伊吾的女子,所以对其胁迫也最深。常年都有四五百骑驻扎在伊吾城中。他们所行悍暴,现在的伊吾王也是羌戎所立,伊吾人心中不服,数次暴动,俱被血腥平定。所以伊吾之人恨羌戎人也最深。我们如果有图谋的话,也许伊吾是个上佳选择。"
库赞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高鼻深目,面相刚毅。他本为胡人,也是昭武九姓中人,家族却俱为羌戎所屠,仅余孤身一人远避长安。这次杜方柠招集龙禁卫,他为报家族之仇,所以前来投效。
韩锷点点头,他这些日子与手下厮混已熟,其中库赞尤其通晓西域地理、方言,所以常常深宵攀谈,彼此早已交厚。韩锷又道:"焉耆的形势怎么样?"
库赞道:"焉耆在这十五城中,是一个富庶之城。但居民软弱,抗争最少。羌戎一向在那里逼迫供赋,但对那儿却一向不太在意。"韩锷又点点头。焉耆距居延也不远,离伊吾更近,以他斑骓脚力,焉耆到伊吾只需一日。
他脑中正自做着盘算,库赞见他所问的都是居延附近之地,便指着地图上的高昌道:"大漠王便在高昌盘踞。他与羌戎一向交好。汉家的贸易,也一向为他所垄断着。"大漠王?韩锷眉头皱了下,他知道,只要自己还在塞外,他们总有一天会碰面的。
他们这么聚在一起研究附近兵家形势已不是第一次。好多情况韩锷都已知道,今天只是要再全盘确定一下。商谈久了,天色已将近晓。这一刻却是一天里最黑暗的时刻。只听韩锷道:"大家先睡睡吧。西域地域极广,我们时间也不多,除居延已为我们控制外,这其余十四座城池我想趁羌戎休整,于两三月间全部拿下。这本不可能,只能择其要者先图之。我心中已有了大概的主意,明天再与大家细说。咱们天明即走,这一次,可决不能预先露出丝毫消息。各位还可以歇息一个多更次,都先去睡睡吧。"那几人也知时间紧迫,并不客套,先去睡了。
韩锷收拾好东西,一时却并不想睡。他们营帐本在城外,不由信步又到了那小细湖边。心里也不知怎么想的,明知方柠此时该已回城睡去了。
没想走到湖边,暗暗的影里,却见方柠还在那里坐着。韩锷望着她,只觉一种温暖从心口升起,什么也没说,走到她身边坐下。他连月缺乏休息,一双眼圈黑黑的,却反而给他的面容增添了说不出的魅力。两个人只是静静地坐着,明知天明一别,当真前程险恶,生死难料,该说的话本只有这个机会可说了,可却觉得,只是这么彼此相伴着坐坐就最好,那些话,那些事,都也不必再说。
天近破晓的时分,许是因为心里太过宁逸,韩锷竟睡着了。等醒了时,却见天边已吐出一抹鱼肚白,而自己竟枕在方柠的腿上。夜寒霜重,身上居然披了方柠的斗篷。他只觉那一刻,所有的规矩、法度、家门、洛阳......都似变得好遥远好遥远,他脑子里没有多想,只听得方柠的呼吸柔柔的,细细的,那是两人共有的一刻甜柔的心境,韩锷蒙眬地又小睡了过去。
一个小村子忽然突兀地出现在眼前。这是韩锷等一行人马离开居延城四日之后。因为任务艰险,前程难料,韩锷反没叫属下放马疾奔,而要积攒体力以应付不虞之变。那个小村子所处却是在一片湿地之中。夏天这里常常漫出些水,可这是冬季,却成了一片冰冷的沼泽。
猛见到冒出这么个村落,韩锷不由有些吃惊。只听库赞道:"啊,荻村。"韩锷向那村子里打量了一眼,只见那村舍建设竟似是汉家民居风格,看着那泥墙土院,似隐透长安制度。他微微好奇,问询地看了库赞一眼,库赞已道:"据说,这里住的多是一些汉民。好像还都是在关内站不住脚被迫迁出来的汉人。他们却一直未受骚扰,具体什么原因,我离家日久,也说不清了。"
因为天晚了,腹中饥饿,韩锷就吩咐大家到村子里休整休整。他们一行十三骑进了村。这个村子不大,不过几十户人家。冬季本乏商旅,这里又不当要冲,村里人见他们来了不由都微微惊奇。韩锷属下有人上前温言交涉。他们只装作是平常客人,几人一时就被带入了最大的一个土院中。那些村人下去端吃食,韩锷手下人却卸鞍解马,放松肚带。他的随从大多还是汉人,坐在这汉式的院舍中,一时人人静默无语,似乎多少有些回到家的感觉。韩锷独自出外料理他那匹斑骓。他站在那院墙之畔,人本警醒,忽有一种近乎兽类的本能让他心头颤了一颤。他心中一惊,并不回首,却已感觉有一双眼睛似乎正在盯着自己与那随从们歇息的房舍。他行走江湖,处事一向仔细,一有疑虑不弄清楚是断断不会安心的。当下若无其事地又回到屋内,低声对库赞吩咐了两句,那库赞登时与同伴大声喧哗起来。韩锷得此之空,忽然轻掀后窗,身子一翻,就已翻出窗外。
窗后却没有人监视,他猫下身,天已近暮,本来就暗,加上他脚步轻微,也就没人发现。他远远望向刚才这村中接待过他们的总管走出大门后行去的方向。只见百数十步外还有一个土院,那院子却是独处的,院内已明了灯。他轻轻一提身已潜向那个独院。到了院墙下身影微翻,已进了院内。他悄悄向那明了灯的房间靠去,因不知里面到底是什么人,所以格外小心,相距丈许远就停身在一个石碌旁站住,借那石碌遮住自己身形。却听屋内适才接待自己的村中总管正开口道:"主人,到底下手不下?"
只听一个老者的声音道:"你看他们是些什么人?"韩锷微微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却听那总管接道:"小的也说不清,他们中间,有汉人也有胡人,凭穿扮断不定。他们说是客商,迷了路,也像是实话。不过他们的马可都还是好马,说不定还是居延城里的那批人。"
只听屋内静了一刻,然后那老者道:"好,你安排一下,把他们拿下。先别弄死,我还有话问。"那总管接声应道:"是。"又道,"我已吩咐他们在酒里下药了。"那老者便不再说话,那总管见没别的吩咐,躬身倒退了出来。
韩锷见他出了院门,已惊觉那屋中老者似乎是此道好手,轻轻一提身,翻出院外,又绕到自己随从歇息的房子后窗外翻身而进。进屋时,见桌上菜肴已备,属下随从都还在等着自己呢。他闪身入座,低声道:"一会儿都别喝酒。饭菜可能还没事,下的不是致命的药。一会儿,"他指点了几个人,"你们先照吃不误,把菜多吃些,别让他们起疑。酒都先佯喝下,怎么吐掉我不管,但不要让人察觉。我说‘不好’时,大家就齐装中毒。"他的随从都是经过大风大浪的汉子,当下也没什么人露出惊色。
一时,韩锷先动了箸,他指点的那几个人果然放口大吃起来,另外几人却只用筷子夹点菜装装样子。一时屋外总管进来续酒。他们面上全无异色,人人斟酒而饮,其中一人还对韩锷笑道:"头儿,我们今晚就歇在这儿吧。这儿村民极好,明儿再赶路如何?"韩锷含笑点头。他先小啜了一口酒,用真气护住送入腹中。略品了品,知道那酒中下的药虽特异,却也只是麻醉之药。不过当真无色无臭。他暗暗称奇,看了众人一眼,估计那药性,到快差不多时,才叫了一声:"不好!"
他一语叫罢,就去拔剑,可手却似软软的,另一手已先抚上了额头。随从都正在看着他,见样学样,果然人人大叫:"不好!"却各人依着性子做出的神态也各不相同:有人一脸惊惶,有的却一怒跃起,然后似无力地摔倒。一桌中人,七七八八,一时俱已东倒西歪地放倒。那库赞似有意似无意地先倒在韩锷身上,接着又有人倒在库赞身上,倒把韩锷身形全给遮住了。他们这么做一半是护主,一半倒是为了藏锋。
候于屋外的总管适时阴笑了两声:"果然麻倒下了,我说这‘麻姑醉’没什么人辨得出,哪怕他是极老的江湖。"一语说罢,他对身边人吩咐了声,"请老主人。"他手下马上就有人跑出门去。不一时,只听步履声极是沉凝,慢慢走进了屋内。
从那脚步响起时,韩锷心中就一惊:来的果然是高手!在这么个漠北偏荒的小村,居然也有这般好手!他一惊觉,就已打定了暗袭的主意。听得那脚步进门,心里却也紧张到极点,似乎那人无声的气势让他不由自主联想起曾经历过的惨恶局势。他眼睛为身上之人所掩,什么都看不到。只听他轻轻在库赞耳边说道:"出手,装作是垂死挣扎!"
库赞已经明白,心头一凛:情知来人必不寻常,否则韩锷不会如此试探。在那老者进门时,只见库赞犹如勉力提起一口气,伸手抄刀,一把弯刀画过一道圆弧就向那老者击去。那老者虽惊不慌,似已面对过无数这样的突然场面,双袖一荡,就向库赞的弯刀侧面劈去,口里嘿然道:"沾了这麻姑醉,还能动上一动的,果然称得上不错了。"
他那双手击在库赞弯刀侧面时,库赞不由大惊:他这次出手本要装作垂死挣扎,出刀虚弱无力。可那老者一击袭来,却让他感到就是自己全力出手,也断难挡住那双手上的龙虎之力。他喉中鲜血一涌,一缕血丝已在他唇边漾了出来,这可不是装的。就在这时,一道银白色的光华突然掠起,直击向那老者胸口。那老者暴喝了一声,没想到屋中人居然有这等绝顶的高手,身形就已疾退。但韩锷这一击本是必杀之势,他行走江湖,一向少有偷袭之举,但现在他是统军之人,所谓兵者诡道,倒不顾忌这些。以他的手段,在他的突袭之下,就是高明如俞九阙,只怕也不能不为之铩羽。果见一蓬鲜血在那老者胸口溅出。韩锷为装得像,偷袭发出后,才睁开眼。只听那老者一声长叫,居然在无暇避敌时以一只右手挡在胸口,任那剑锋穿过手背,却全力握住,那剑锋也就仅入胸口寸许,勉强逃过了这一剑穿胸之厄。韩锷先无暇看人,见那老者应变之捷,不由大惊。睁眼后才看清那老者容貌,那老者也才看清了他。只听韩锷大叫了一声:"大漠王!"那老者却惊道:"韩锷!"
两人叫时,手下却不停。韩锷身剑合一,直向前刺,那老者却闪身疾退,直向门外闪去。他们由屋及堂,由堂及院,一呼吸间,竟直翻身飞出了那土院。那土院之中人反应也快,已有几人向韩锷出手击来。韩锷不管不顾,先诛这大漠王为最紧要之务。
大漠王指掌间的功夫也当真了得,重创之下,右手已伤,却还是紧紧抓住韩锷的剑锋,让它再难有寸毫之进,左手已连连向韩锷攻至。他身子疾退,向自己的那个小院中退去,口里一边大呼道:"风起--沙扬!"
这四字那日在巴丹吉林沙漠里韩锷就听他叫过。他两人一退一追奔得极快,不一时就已退入那老人的独院。两人才入,就见院中那老者的从人已被惊起,院中顿时掀起一片尘土,呼啸着向韩锷袭来。韩锷一咬牙,脚下加紧,身子竟一腾而起,连人带剑,直向那老者胸口搠去。
那老者神色一变,左掌挥出,直击向韩锷头脸。韩锷掉头一避,竟任由那手掌击在自己左肩之下,只听轻"咯"一声,他顾不得疼痛,反借势开声,借声加力,长喝了一声:"咄!"那一剑加紧,竟又刺入那老者胸口寸许,伤及他的心脉。
可那老者随从也反应机敏,一片黄土中,一时不知有多少人向韩锷袭来。韩锷扬首腾身,手下剑势不得已略停。那老者却在他这一顿之际,已加速后跃。随着一蓬鲜血喷出,他已脱出韩锷剑下。但他分明伤势极重,韩锷太乙真气已随剑势侵入他心脉要命处。他才一抽身,就向屋内退去。他的随从却亡命而上。这土院之中,分明是那老者经营已久的巢穴。他的随从足有近二十许。韩锷一咬牙,剑不容情。只见迷离暮色、黄土尘中,眼看得一具具身影倒下,韩锷只肯伤人,不肯杀人,到把最后一人都重伤倒地后,才得空追入屋中。
屋中只有一席土炕,那土炕之上,被褥已掀开,露出了好大一个深洞。那老者分明已借机而遁。韩锷叹了口气,知道追不上了,那大漠王如此潜忍之人,后面必有接应。
他心忧下属,只有折身而返,手下十二人已把对方收拾得差不多了。库赞兴奋道:"韩公子,你已杀了大漠王了?"
他一句问出,那被擒之人人人脸上露出恨色。韩锷轻叹了口气--这生生杀杀,一入局中,就陷纠缠。其实,他跟大漠王又有什么仇呢?他把那总管带进屋中盘问,才知这荻村是大漠王中莫忘最喜盘桓的一处所在,因为建构俱是汉人制度,连村里的妇女洗衣都还是用捣衣石为砧的。
韩锷搜出了大漠王平日的来往书信,三更看罢,他忽传下令来,叫随从上马速行。随从也没多问什么,一行十三骑上马而去。韩锷骑在马上,奔行极快,脑中却想起那村中总管的一句话--那总管说:大漠王之所以喜欢这个荻村,是为最爱听这村中犹是汉家习惯的那一声声捣衣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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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韩锷竟做了所谓的宣抚使。在大败大漠王后,他率领手下十三骠骑会直扑十四城中的哪一城呢?苦撑危局,沙场激荡,韩锷与方柠身上的热血豪气尽展无遗。以后的兵道至诡,将越见男儿气血,请继续拭目以待。
洛阳城中所经的荒诞与离奇竟在边塞小城重演,同样的诡异画图,同样的三个条件,同样神秘的黑衣女子,前为寻找方柠,今为救治小计,这中间究竟是什么在左右局势?一个接一个的谜团扑面而至,正如人行险道,棋至中盘,布局架构,无不尽显大师笔力!